我读书面窄。年轻时,一心扑在外国文学上,日本文学尤甚,审美观、价值观,可能或多或少有一点影响到,尤其他们的“物哀精神”,甚至发散至日常生活里。成都作家洁尘去过无数次日本,常从她先生朋友圈得见那一系列日本随笔,每次我都认真读完。上海作家石磊同样是日迷吧,大约也常去,一切风土人情,在她笔下漫卷诗书。有时反复多遍,才真正明白个别字词含义。
一日,重看小津《秋日和》。六十年前的电影了,小成本,皆取景室内,故事简单,人物平凡,却将那些器物映衬得熠熠生辉,太让人喜欢了。我爱的,是那种说不清的拙与朴,以及那份拙朴背后深藏着的丰富繁盛。母女门口搁一把藤椅,玄关地板铺一块蔺草席,原节子姑娘一条花裙子,一件灰开衫,一个眼神,叫人懂得光阴的意义;男人们喝酒的杯子,仿佛商代出土的,静而美。
接着说阅读的事情。
对于中外诗歌,从未放弃过。毛姆大约讲过,长期致力于散文创作的人,一定要读诗。忽有所悟,这些年,一直被诗歌滋养着。实则,毛姆这话颇为虚妄,从事任何文体创作的人,都要读诗。
年岁渐长,不知不觉间,阅读悄悄转向,到了古典文学这一块。原来,《唐诗三百首》之后,还有那么多浩瀚诗篇。一年发掘一点,一首诗,一个人,慢慢地,他们活过来了。好几次,孩子背诗,无意中听着,感到吃惊,这么好的诗,我竟错过读到?
曾经的教科书里只有曹植。曹丕还是被我重新发掘出来的。哎呀,怎么喜欢曹丕多过曹植呢?虽然他当了帝王,传说中,他还欺负弟弟了。激赏一个人的才华时,便会选择性目盲,无意识地要替他辩白。
除了在古诗里打转,近现代作家,只偏爱那么几位,每次读,都有新意,还想记录下来,到末了,又不好意思,心下惴惴——眼界何尝不能再拓宽一些,涉猎深广些?可是,怎么也不行,读来读去,依旧认定这几位好,鲁迅、废名、孙犁、汪曾祺、沈从文、张爱玲、萧红……
秋来,读废名札记。一读,放不下,这个废名,简直是富矿。他解陶诗,比顾随先生还要磅礴灵动。自“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一句说起,一路牵起《诗经》衣角,又拉上情重的李义山,再对萧瑟的庾信回眸一望……镜子一样照着你,可惜你看不见他。
不读《诗经》,何以懂陶诗之意?
《诗经》原句是:瓶之罄矣惟罍之耻。陶诗这一句典,化得神。
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翻成白话大意是:酒杯对酒瓶说,不怪我,是酒瓶里没有,秋菊兀自开着。
秋天里的陶潜,何止缺酒,他的米缸也缺粮啊,可是,他一样可以写出这么有趣的诗,这就是曲笔高致——不怪苏轼推崇他,贬谪途中,尚有兴致写下百余首“和陶诗”。
曾经,不太懂得苏轼何以如此放达乐观,如今算是明白点,陶潜才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吧。一个伟大诗人是可以成为另一伟大诗人精神导师的。
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对古人的阅读与致敬中更好地活着的?也是陶潜所言“聊复得此生”的意思。
俗世生活,从未影响到我。纵然常常受困而狼狈,又怎样?人的一颗心,是在读书中慢慢变老的,也是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的意思,无惧,亦无言。
曾对孩子言,不论你将来怎样,我都可以坦然接受,若是不爱读书,那我真的很失望。
一个人读不读书,真是两样世界。没有灵*生活,怎么活得下去?
人毛糙之时,看不见璞玉光芒,心是盲的。心一盲,眼何以亮?秋虫唧唧中,读废名,一夜读一点。一遍不够,回头再读。犹如拿一块布,慢慢擦拭一枚老玉,吹一吹,放阳光下照照,沁色出来了,好比他对一句古诗的神解,脉络瞬间打通,溪水潺潺来,简直狂喜,激动不已。
听一熟人言,于某平台花99元注册一账号,可读一年电子书。
一直不习惯电子书,不是那个滋味。也有人四五小时,读完一本电子书。只是单纯不习惯,我要可以触摸得到,书是有体温的。到底,老派纸质版,手感好。也相信,纸质书永不会消亡。人类纵然移居外星系,书也总归要读的。
废名这本札记,读至三分之一,忍不住好奇,往后略翻一翻,越到后面,越精彩,接下来,他要讲杜甫、庾信、李义山……
将阅读速度慢下来,怕这么好的书读完,接下来一时找不着下一本续下去。小时候得到一颗糖,捂在手心的那种珍惜,虽然到末了,不免一场空,但那份惜物之心一直在。
要说乐趣,要说这现世里的万千乐趣,这一点,它一直吸引我,牵引我,也重塑我。(钱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