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作荆轲誓入秦,何惭流水遇知音。
此生已矣他生在,犹有寒梅一片心。
——梁羽生《侠骨丹心》
序
那日,久卧病榻的梁羽生,
手托一本《唐宋词选》,
对床前的爱子陈心宇念道: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用颤抖的声音念完《雨霖铃》,
就此昏睡过去。
谁料想,几日之后,
85岁的梁羽生竟驾鹤西去,
《雨霖铃》终成诀别之辞。
时年,爱妻林萃如79岁,
她独自送走丈夫,
转出门来,对儿女们轻声道:
“嘘!不要哭。
你们父亲尽管顽皮蠢笨,却走得安详。”
那是年1月22日,
寒气未褪的早春里,夕阳残照如血。
流年似水,浮生若梦,
不经不觉间,先生辞世业已十载光阴;
料峭春寒里,东风唱起一曲侠义挽歌。
侠义传家
广西蒙山,
群山竞秀,眉水钟灵。
在当地,陈家可谓名门望族、书香世家。
陈家祖上功名在册,光绪年间,
陈家更是拥有良田百亩、地产多处,
并立下书香传世、行孝重义、
乐善好施的家风。
登门者无论贫民乞丐,
陈家均以“三菜一汤”招待,
穷苦村邻,
也经常会收到陈家赠予的整担稻谷。
陈家还精通医道,
为乡邻免费义诊;
同时将《本草纲目》《备急千金要方》等医学典籍,
整理成方子,赠予病患。
故此,蒙山陈家,
颇有“侠义传家”之美誉。
到了民国十八年(年)的一天,
陈家来了一位算命先生,
他端详了陈家小儿的右手掌纹,
叹道:“命带颜回,聪明早逝,此子阳寿,不过三十有六。”
那小儿,在同辈中排行第六,
他便是梁羽生,
彼时,他的名字叫陈文统。
少年侠客
因自小体弱多病,
且迷信命数可期,
外祖父对陈文统疼爱有加,
将毕生三大绝技——下棋、诗词、对联,
倾囊授予陈文统,
望他能将短暂的一生过得充实。
未及12岁,陈文统便学完了“四书”、《史记》等典籍,
他热爱诗词、对联,
但那时他还年幼、童心未泯,
他更偏爱“风雪山神庙”、
“狄青平南”等侠义故事,
《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姓名及称号,他倒背如流。
读到尽兴处,他捏一枚铜板在手,
奋力向前掷出:
“看我‘青蚨传信’!”
他没想到,这些外祖父口中“无益”之书,
影响了他一生的言行和职业走向。
“七七事变”后,蒙山来了许多逃难之人,
当中不乏学生,
他们无衣可穿,也吃不饱饭。
陈文统当时在中学寄宿,
每年制有12双布鞋、2件毛衣、6套外套,
他把衣物鞋子尽数赠给穷苦同学,
自己则穿着露出脚趾头的破布鞋。
每逢放假,
陈文统带同学们回家做客,
安排佣人多做几道菜,
为他们一解饥馋。
陈文统的棋艺也颇得外祖父真传。
在蒙山风雨桥上,
常年啸聚着一群以下棋为生的棋手。
对于前来挑战的新手,
棋手故意先输几把,
等到新手加大*注,
棋手就显露真实水平,
把所有*注一把并入囊中。
一日,陈文统走在桥上见此状况,
顿感愤懑不平,
他把零钱全部押上,
几十个回合之后,
那群棋手被杀得人仰马翻。
陈文统把赢来的钱分给新手,
并请他们吃挑货郎卖的米粉。
他总记得外祖父教他下棋时,
告诉他的话:
“下棋,不是霸道,而是王道。”
做人亦是如此,做侠者,别做霸者。
▲简又文
侠肝义胆
年,梁羽生高中毕业后,
一边温习外祖父的词集《梅隐集》,
一边准备大学招生考试。
10月,抗战局势急转而下,
日*的炮火攻陷榕城(桂林别称),
陈文统愤慨难禁,
写下长达字的爱国长诗《哀榕城》:
“徘徊遥望旧名城,大火连天映月明。
处处繁华成瓦砾,独留天际数峰青。”
这首诗后来刊载于《广西日报》,
被时人誉为“桂林诗史”,
他的诗词造诣由此显露。
此间,诸多知识分子因战火避难蒙山,
太平天国史学家简又文、
国学家饶宗颐等人,
均借宿到陈文统家。
对于这些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陌生人,
陈家没有半点惧怕,
陈文统甚至尊称他们为“恩师”。
那段时间,
饶宗颐为陈文统指点诗词创作,
简又文则将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意义告知于陈文统。
这些东西,
如同一张巨大的屏障,
让陈文统痴迷其中,
而忘记了战火杀戮裹挟的恐慌。
年初,日*攻入蒙山,当夜,
陈文统带领简又携着老师们避难到隔壁村,
简又文的几箱文物资料,
陈文统一本都没落下。
陈文统的父亲则组织一批乡民,
自备枪械回到县城与日*展开游击战。
被惹恼的日*增派了援*,
准备在蒙山实行“三光”*策,
并点名要活捉陈家和简家人。
陈文统再度辗转流离,
引着老师们去舅舅家避难。
他身背长枪,一马当先,
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舅舅家。
很多年后,
简又文还能清晰忆起这段患难与共的恩情:
“想起陈家的大恩大德,
真令我没齿难忘。
我们一家遭遇大难,
正在途穷亡绝、不知死所之际,
忽有爱徒体念师生情谊,
卒得平安归来……”
▲金应熙
初窥侠道
年,日本无条件投降。
承蒙徒弟的恩情,
简又文决定将陈文统带到广州求学,
获得更好的教育。
不久后,陈文统考入岭南大学,
在这里,他遇上了人生第二位恩师,
也是决定他人生走向最重要的人——金应熙。
金应熙是国学大师陈寅恪的学生,
亦是地下*员,
比陈文统仅年长5岁。
两人有三大相投的志趣:
下棋和武侠小说。
他们可以为一盘残局杀得昏天暗地,
可以为一本武侠小说聊上一整宿,
也可以为一首诗词推敲至天明。
有段时间,陈文统特别喜欢李商隐,
但李商隐的诗过于难懂,
他就找金应熙请教。
金应熙道:
“我只能告诉你其人其诗的历史背景,
如何理解,就看你自己。
诗词欣赏本就因人而异,
阅读它,本就是读者思想再创作的过程。”
讨论的回合之间,
陈文统对诗词欣赏及创作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那时候,陈文统爱看武侠小说,
但并非是骨子里的热爱,
他也爱看其它小说。
金应熙则是一个武侠铁粉,
他尤爱还珠楼主和宫白羽,
每期必看,每本必买,
他那方寸大小的教室寝室里,
堆满了两位大家的武侠小说。
他主动把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借给陈文统,
“月夜棹孤舟,巫峡啼猿登栈道;
天涯逢知已,移家结伴隐名山。”
看到第一回的标题,
陈文统就感觉自己被一个旋涡给吸进去了:
“心理学家说,
童年、少年时代所欠缺的东西,
往往在长到后要求取补偿。
我大学大量读武侠,
或许就是基于这种心理。”
自此,陈文统上课看、下课看、去厕所看、躺床上也看,
看完后就激动地跑去金应熙的寝室讨论。
而金应熙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聊到兴头上,他拈一枚牙签叼在嘴里,
大叫一声:“妖人来也!”
遂将牙签吐向陈文统。
▲宫白羽代表作
陈文统神秘地向金应熙说道:
“宫白羽是写实派,
对人情世故尤其写得透彻;
还珠楼主是浪漫派,
想象力之丰富无人能出其右。
但宫白羽更厉害的一点是,他不懂武功,
却比懂武功的平江不肖生写得更精彩!”
也就是说,
宫白羽以意境替代一招一式,
还珠楼主以想象颠覆现实,
方能脱颖而出,自成一派。
这是两个武侠大家的门道,
却是陈文统窥得的“天道”:
唯有抛弃旧时格局,才能开辟新的天地。
“侠”路相逢
年4月,国共谈判破裂,
战局在即,岭南大学不得不提前放假。
彼时,蒙山仍在国民*桂系的统治下,
陈文统回不了家,
独自一人来到香港。
他带着大学校长的介绍信来到香港《大公报》求职,
主考官让他翻译三条新闻稿件。
次日,陈文统被录取了,
到了《大公报》他才知道,
那个面试他的主考官,名叫查良镛,
也就是后来的金庸。
他俩对文史都有研究,
都热衷下棋、武侠和抽烟,
他俩都是“单身贵族”,
家庭都遭到过迫害,
这正是“何惭流水遇知音”。
每次聊到武侠和历史,
陈文统都欣喜异常,
“那时文统兄每天下午往往去买二两孖蒸、四两烧肉以助谈兴,
一边饮酒,一边请我吃肉,兴高采烈。”
陈文统请查良镛喝酒吃肉,
查良镛则请陈文统去他家下棋。
一次,他俩都是一手拿烟,
一手下棋,过度痴迷其中的陈文统突然感觉手指一阵发烫,
他赶紧把烟头扔掉,
烟头掉在了地毯上。
两人盯着棋盘一动不动,
把地毯冒出的烟雾当做香烟的烟雾。
直到查太太闻到烧焦味发出惊呼,
他们才发现地毯已经烧了几个大洞。
两人愣在当场,相顾无言,继而放声大笑,
接着又坐回原位继续厮杀。
那一幕,就像两个真正的大侠相逢,
惺惺相惜,落拓不羁,
像极了《笑傲江湖》里的曲洋和刘正风,
也像极了《萍踪侠影录》里的上官天野和张丹枫。
侠者之殇
在《大公报》工作近一年后,
陈文统收到一封家书,
家里人叫他赶紧回老家救父亲。
事情起因是有人状告陈文统的父亲陈品瑞,
“年杀害农协领导人彭庆麟,
摧残农民运动,
恶霸一方,鱼肉百姓,
勾结日寇汉奸,为虎作伥。”
陈文统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父亲怎么会是恶霸和汉奸?
打死我都不信!”
他赶紧赶往广西,
在荔浦落脚后,
中学同学彭荣康拦住了他:
“你不能回去!蒙山才解放不久,
农村正在开展剿匪反霸群众行动。
你回老家,不但救不了你父亲,
连你个人的生活和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彭荣康接着叫来了陈文统的哥哥陈文山,
陈文统把一些钱交给陈文山,
噙泪叮嘱哥哥一定要照顾好父亲和家中亲人。
▲50年代香港
这些钱,都是陈文统在报社挣的,
他本来是打算把父亲接到香港,
做生活安置费用的。
之前,他已两次返乡,
他对父亲陈品瑞说:
“爹,您带着弟弟跟我去香港吧。”
他对继母李郁芳说:
“娘,等我安置了爹和弟弟,
我又来接您和妹妹。”
(弟弟和妹妹皆为继母所生)
他对堂哥陈文奇说:
“二哥,你也一起去,我来帮你找工作。”
然而,他们都婉拒了,一个都没去。
他们永远也去不成了。
年春,
父亲陈品瑞、堂哥陈文奇相继被枪决,
弟弟因饥饿吃生*豆,
拉肚子不治而死,
继母李郁芳带着妹妹饥寒交迫,没了活头,
被逼无奈改嫁了邻村一个鳏夫,
从前收留简又文的舅舅,
也经不住迫害吞药而死。
曾经以侠义闻名的殷实陈家,
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无力回天的陈文统哭干了眼泪,
走过一条条长街,
他想起16岁那年写的《人月圆》:
“不堪回首当年事,休上望乡台。
故园荒芜,故人零落,故迹难埋。”
谁料想,未曾识得愁滋味的少年随笔,
竟是为今日的自己而书!
▲两大“掌门”对决
“梁羽生”
背负着冤屈心事,
陈文统回到《大公报》。
他不再触碰*治相关的东西,
而转向历史和小品文。
他用多个笔名,应对多个专栏:
在“茶座文谈”里,他叫冯瑜宁,
在“一日一联”里,他叫梁慧如;
在“李夫人信箱”里,他叫李夫人。
这些节目深受好评,
读者纷纷猜测这些人谁是谁。
年底,
一则比武通告吸引了港澳两地的注意力:
香港白鹤派掌门人陈克夫,
和太极派掌门人吴公仪,
约下于年春,进行武斗,
看哪个门派更厉害。
他们签下生死状,
声言无论打死打伤,
双方均不得复仇。
新年刚过,比武开始,
宣扬了数月的武斗,
在正式举行那天,
不到五分钟,
就以吴公仪把陈克夫鼻子打出血而终止。
《大公报》旗下《新晚报》的总编辑罗孚突发奇想:
“为何不以武侠小说来增加《新晚报》的发行量呢?”
他立马动员陈文统:
“你是金应熙的高徒,武侠小说信手拈来。”
但陈文统觉得武侠小说难登大雅之堂,
罗孚道:“是否登大雅之堂,不在别人,在你自己。”
陈文统被说服,
但与罗孚订了君子协议:
作为报馆任务,最多只写半年。
当天,罗孚就在《新晚报》里做了预告:
“本刊新增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
故事紧张异常,敬希读者留意。”
广告登出去,陈文统退无可退,
但是怎么写呢?
宫白羽和还珠楼主的成功让他明白,
若要成功,就必须写新的武侠形式,
但如何“新”?
他一生受到外祖父、饶宗颐、金应熙等人的诗词指教,
“诗词”,肯定要成为自己作品的灵*载体。
他反感旧派武侠小说里毫无科学依据、
毫无真实历史的“神仙打架”,
又想到简又文教授自己的太平天国历史,
遂决定以义和团起义为创作蓝本,
增加真实性。
故事主题又写什么呢?
旧派那种逢人就打的套路肯定不能用了。
他想起了蒙冤而死的父亲,
父仇冤屈不得伸张,
那就寄情于书中吧。
那晚,他平复心绪,
理好思路,就下笔了。
他改动了自己曾经写的一首《踏莎行》作为开篇词:
“弱水飘萍,莲台叶聚,卅年心事凭谁诉……”
熬夜写完第一回,
他想起南朝里的“宋、齐、梁、陈”,
“梁”在“陈”的前面;
他又想起张佛千的赠联
“羽客传奇,万纸入胜;生公说法,千石通灵”。
于是,他在作者栏的地方写下三个字:
梁羽生。
这三个字,开辟了当代武侠创作的新形式;
这三个字,沸腾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热血;
这三个字,成为“陈文统”永远的代名词。
▲梁羽生与林萃如
萍踪侠影
年,32岁的梁羽生忙于创作,
依旧孑然一身。
那时候,梁羽生已经写完《龙虎斗京华》和《草莽龙蛇传》,
两部小说是姊妹篇,
都是关于为父报仇的故事。
报社副总编辑李宗灜特别欣赏梁羽生的才华,见他郁结难解,
就与夫人商量如何帮助他。
恰好夫人有个未婚的侄女,
他们就有心撮合两人。
那侄女,名唤林萃如,
比梁羽生小6岁。
梁羽生身体一直不好,
尤以鼻窦炎为甚。
两人见面那天,
梁羽生不停地吸着鼻涕,
场面颇为尴尬。
林萃如笑了笑,
递给他一张手帕,说道:
“我看过你的小说,我特别喜欢!”
林萃如相貌普通,但在梁羽生心里,
她成了谁也无法替代的如花美眷。
两人交往期间,
梁羽生做了鼻窦炎手术,
术后梁羽生很狼狈,
鼻子里经常流血、灌脓。
林萃如每天下班后,
亲自给梁羽生洗掉鼻子里的秽物。
梁羽生很是感动:
原来武侠世界里的柔情蜜意,
在这个世间同样进行着演绎。
他单膝跪地,深情凝眸林萃如道:
“虽然我很穷,但我会努力地写稿赚钱,嫁给我吧!”
年劳动节这天,梁林二人结婚了。
由于梁羽生没有房子,
《大公报》社长费彝民,
直接让他们在自家客厅举行婚礼。
因为费彝民在香港的影响力,
那天,报社所有人、
香港知名人士、读者们都来了,
那是《大公报》员工婚礼中来宾最多的一次。
为了这场婚礼,
林萃如放弃了香港公务员的职位。
那时候的香港公务员,
服务于大英*府,
他们是不能和大陆人谈婚论嫁的。
放弃公务员,
意味着林萃如的优渥生活就此止步,
从此走入家庭主妇的枯燥队伍。
▲云蕾影视形象
梁羽生有感于妻子的牺牲,
在《萍踪侠影录》里,
他以林萃如为原型,
写了云蕾这个角色,
“纯洁善良,温柔坚韧,云蕾最适合做老婆。”
他每天写七八个小时,
精神不振就靠抽烟“续命”,
到后来直接烟不离手。
他用自己仅有的技能,
来兑现对妻子的承诺。
在婚后生活中,
林萃如逐渐发现梁羽生除了写作一个优点,
剩下的全是陋习:
爱甜食、不爱卫生、只爱吃肉不爱吃素,
方向感差得记不住新家的门牌号。
为了梁羽生的身体健康,
林萃如夺走了他的香烟、甜食,
担负起家里的所有家务,
鼓励梁羽生吃素,
每次看到梁羽生在小区糊涂打转,
她就在阳台大喊:
“先生,你的家在这里呢!”
梁羽生也开心地回道:
“哈哈,你的流浪狗回来啦!”
梁羽生在婚后的创作,
明显少了几分仇怨,
多了几分宽容,多了几分儿女情长。
与金庸和古龙的主要人设是男性不同,
梁羽生的主角,以女性居多。
她们有理想、有思想,
她们敢爱敢恨,她们义薄云天,
她们不输于任何一个男人。
梁羽生和林萃如,
就像张丹枫和云蕾,
“萍踪”用她的善良、纯真、赤诚和情义,
感化了“侠影”的倔强与固执。
他们就像《七剑下天山》里那首草原歌谣:
“我孤鹤野云的仙梦,到而今都已幻入空冥;
这廿年来的身心骄傲,都降伏你冰雪的聪明。”
为父沉冤
年8月2日,
梁羽生的第35部小说《武当一剑》,
在《大公报》上登完最后一期,
宣布“闭门封刀”。
犹记年1月20号,
《龙虎斗京华》的开篇词《踏莎行》:
“卅年心事凭谁诉?”
没想到这竟成了自己的写照,
毫无觉察地就写了30年。
但30年了,心事到底凭谁诉?
父亲的冤屈又该作何告解?
次年,蒙山县委领导找到梁羽生,
希望他回蒙山故乡,
“你是我们蒙山的骄傲。”
那时的梁羽生,确实是蒙山的骄傲,
他先后受到周恩来、邓小平的接见,
华罗庚评价《云海玉弓缘》“有文学价值”,
并据此提出了“武侠是成人童话”。
他的作品通行港澳台和大陆,
并被新加坡、日本等国家买了外文版权。
从年开始,
他每年都会给蒙山的老年人寄钱救济,
蒙山人都希望他回去看看。
但梁羽生并没有因为是“蒙山的骄傲”而回去;
年,他再度拒绝了广西壮族自治区书记的回乡邀请:
“我父亲的问题没解决,我怎么回去?”
他当着书记的面写了一份申诉报告,
请求*府为父亲陈品瑞平反。
接着,他又给蒙山地方写了一份申诉信,
信中说:“希望有关方面对先父的一生,
能够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
做个公正的评审。”
在广西*府的协同下,
蒙山县委*府查出,
原来当年杀害共产*员的人是一个叫“山鸡六”的匪盗,
他受了一名叫陈聘如的地主的重金,
作案后栽赃给陈品瑞。
▲陈父平反通报(陈品瑞,字信玉)
年,蒙山*府通告,
给予陈品瑞平反、恢复名誉。
35载含冤莫白,终于一朝得雪。
年12月,
梁羽生回到了阔别42年的蒙山,
他望着扬尘的故居废墟,老泪纵横:
“我要是有鲁迅的成就,
这里就会恢复我的故居!”
他捧着父亲坟前的*土,长跪不起:
“罹难几十年,
儿等时刻不忘有朝一日为父昭雪;
今幸天下拨乱反正,
终还吾父以公道!”
侠士无双
年9月,因为身体问题,
梁羽生和夫人林萃如移居澳洲悉尼。
在悉尼,梁羽生仍然坚持写作,
只不过写作对象变成了散文、诗词和对联。
闲下来,
他经常去达令港附近的中国茶楼,
跟一群花甲老人欢叙品茶。
他和老伴常年居于悉尼家中,
如同绝迹江湖的隐士。
而另一方面,
“知音”金庸仍旧驰骋*商两界,
他成了一名“国士”。
有趣的是,
梁羽生作品里的主人公,
最终通常成为国士;
金庸作品里的主人公,
则通常成为隐士。
他们活成了彼此作品里的人。
▲梁羽生《浣溪沙》
年后,
人民大会堂举行了首次武侠小说评选会,
金庸和梁羽生共享最高荣誉“金剑奖”。
梁羽生久卧病榻,没能去成,
金庸后来给他写了封信:
“文统吾兄,北京有‘武侠文学研究会’赠兄及弟‘金剑奖’大奖各一,
弟以病躯软弱未前往参与。
你我双剑合璧,原当天下无敌,
只可惜分隔异方无法合璧乎……”
年初,梁羽生自知时日无多,
他希望再见金庸一面,
就给金庸打了
“金庸,是小查吗?
你到雪梨来我家吃饭,
吃饭后我们下两盘棋。
你不要让我,我输好了,没有关系……
身体还好,还好……
好,你也保重,保重……”
金庸打算过完春节,
就去悉尼看望老友,
但,还是迟了。
他为梁羽生写下一幅挽联:
”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
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
时至今日,金庸也已辞世,
“双剑”,再也无法合璧;
抑或,这对好朋友,
在另一个世界里,
续写着他们的江湖传奇,侠士无双。
不息的梦
梁羽生的一生,
就好似一本武侠小说,里面,
有神棍、有贵人、有知音、有恋人,
有灾难、有战火、有冤屈、有热血,
有爱、有恨、有喜,亦有惆怅难解。
这本“武侠小说”里,
写尽了“侠之大者”的“为国为民”,
写尽了“侠之小者”的“为友为邻”,
写尽了平凡人的“短锄栽花,长诗佐酒”,
也写尽了他自己的“凌霄一羽,沧海平生”。
正如陶渊明把田园留给我们,
苏东坡把生活趣味留给我们,
李白把烈酒与洒脱留给我们,
李商隐把人生哲学留给我们,
梁羽生留给我们的,
是《七剑下天山》里凌未风的男儿豪气,
是《塞外奇侠传》里飞红巾的女儿情义,
是《萍踪侠影录》里张丹枫的无悔深情,
是《云海玉弓缘》里谷之华的遗世独立。
他留给我们的,
是一个从小深种我们内心的武侠梦,
这个梦,让我们心地赤诚,胸怀坦荡,
这个梦,让我们对爱人以真挚,
对家人以呵护,对朋友以热肠,
这个梦,让我们在痛苦中学会坚强,
在困难前敢于担当,
这个梦,生生代代,从未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