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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4/15 19: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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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从维熙29日晨于北京病逝,享年86岁。

从维熙是河北玉田人,年出生于河北玉田县城北代官屯。曾任教师,做过记者、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九七九年他重返文坛之后,率先发表了《大墙下的红玉兰》等十几部描写劳改营生活的中篇小说,因而被文坛誉为“大墙文学”之父。

今天一早,《人民日报》高级编辑、作家李辉朋友圈发文深切缅怀从维熙,“从维熙先生今天早上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缅怀他,谢谢他多年来与六根的相聚,他最后一次前往人民日报图书馆看罗雪村展览!深切缅怀老从。”并附了一篇自己的长文《我与老从》,文中有多张珍贵照片。

经李辉授权,钱江晚报·小时新闻APP得以转载长文《我与老从》与照片:

我与老从,年就认识了。我们在北京日报社,算是前后辈的关系。年4月,老从希望我能把他的文集推荐给河南文艺出版社。我马上与社长陈杰女士联系,《从维熙文集》很快就出版。

年从维熙活动现场。李辉摄

年1月12日,当时来了很多人,是当时最轰动的发布会。刘心武、梁晓声、从维熙都来了。老从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当场我就请他用美声唱法为大家唱了一曲。他还朗诵了他的诗。现场听众,都为之感动。

老从与我也是忘年交,他很愿意听我说,因为他知道我是爱护他的。有时候,他会给我打电话抱怨文章发不出来。我就劝他,跟着时代走,做有意义的事,没意思的事不做。

对被改造那段历史,老从感受很深。但是平时他谈起来,往往很淡。老从的好处就是能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是一位很幸运的作家,能写出很好的作品。

这套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从维熙文集》,十四卷,是很难得的。老从向来都是,把苦难写出来了,就都过去了,没把这事当回事。因为这种乐观,他现在85岁了,还有很好的生活品质。

年1月12日在北京活动现场。从维熙、刘心武、梁晓声、李辉等。演讲结束后,请从维熙高歌一曲

年的北京,即便最睿智的人也无法明辨这个春天,风的方向。

在杂志社的邀请下,回到北京的从维熙写了论文《对社会主义的几点置疑》,发表在这一年的《北京文艺》上,这篇文章成为那个春天里,无数怒放的小花中的一朵。几个月后,从维熙、刘绍棠、王蒙、邓友梅都成为这场风波中折翅的北京文坛四只黑天鹅。

“文革”结束后,从维熙获得平反,他写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就发表在巴金主编的《收获》年2月的杂志上。这部手稿,老从一直保留着。

90年代丁聪画从维熙肖像

罗雪村年画从维熙肖像。老从题词:圆者自转,方者自安

巴金百年诞辰之际,老从写了一篇感怀巴金的文章。对老从而言,巴金就是他敬仰、崇拜的一棵大树,如果没有巴金,老从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等作品,就难以发表。可是,巴金通读了这些作品,对老从对“大墙文学”给予极高评价。老从这样写到巴金的故事:

早在年的秋天,我已然聆听过巴老讲真话的教诲了。当时,他参加完在法国举办的国际笔会归来,在停留于北京的短暂时间内,我去了他和小林下榻的燕京饭店,去看望巴金老人。

记得,巴老因长途飞行,那天的精神显得十分疲惫,但他还是靠在沙发上对我表达了如下的心语:“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读过你们这一代倾吐真情的文字,我常常为感慨。你平反回来以后迈出的步子不错,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说了些什么,因年代久远已然无从记忆,但巴老这几句十分平凡而又非常深邃的话,我是时刻反复咀嚼其意的,因而直到今天,那平缓而又安详的音容,仍鲜亮地活在我的心扉之中。

说起来也是一个机缘,当时正值我描写劳改生活的悲情中篇小说《远去的白帆》,遭受到封杀的时候。

当时一家大型期刊向我约稿,将我的小说《远去的白帆》拿走之后,久久不见回音;待我询问该刊原因时,主编以“细节过于严酷,吃不准上边精神”为由,让我删除小说中一些所谓“敏感”的情节。

我当即拒绝了,因为那是我劳改生活的真实,那是我囹圄其中多年的灵肉感应,要抽掉这些东西,就等于断其小说的筋骨,让它成了一具无灵*的行尸走肉,彻底背离了文学反映社会真实这一文学的根本理念。

那天,我将这部中篇小说的遭遇,讲给巴老和小林听了,并将其文稿交给了巴老和小林。据小林事后告诉我,巴老不顾长途飞行的疲劳,连夜审读了我的小说,并对小林说下如是的话:“小说展示了历史的严酷,在严酷的主题中,展示了生活最底层的人性之美,不管别的刊物什么态度,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品,回去我们发表它。”

因而,这部遭到封杀的中篇小说,不久就在《收获》上披露了——事实证明了巴老预言的准确,在年全国第二届小说评奖中,一度成为死胎的《远去的白帆》,以接近全票的票数,获得了该届优秀中篇小说文学奖。

面对我寄来的这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如果没有巴老坚决的支持,在那个特定的*治环境下,怕是难以问世的。

过去我一直认为巴老年事已高,自己又埋头于创作,未必亲自过目《收获》的作品,事实证明我的认知错了,小林在电话中告诉我,许多重头作品,都是交巴老亲自过目后拍板发表问世的。当时巴老已年过七旬,不知疲惫地读上几万字的长卷,并不顾可能惹来的麻烦,将描写知识分子沉沦于苦难生活的作品披露于世,这本身就是对文学表现生活真实的张扬。

其实,巴老从年写《真话集》开始,不仅写下讲真话的承诺,并以身力行为写真实的作品鸣锣开道。

记得,年夏天我应上影之邀,在上海改编《大墙下的红玉兰》电影剧本的时候,《收获》的一位编辑,去上影招待所与我说起到《收获》发表《大墙下的红玉兰》的情况时,就提到巴老对此“大墙文学”开山之作的态度:当时,*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召开,“两个凡是”正在与“实事求是”殊死一搏的日子,面对我寄来的这部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如果没有巴老坚决的支持,在那个特定的*治环境下,怕是难以问世的——正是巴老义无反顾,编辑部才把它以最快的速度和头题的位置发表出来。

当时,我就曾设想,如果我的这部中篇小说,不是投胎于巴老主持的《收获》,而是寄给了别家刊物,这篇大墙文学的命运,能不能问世、我能不能复出于新时期的中国文坛,真是一个数学中未知数X!

小说发表后,麻烦曾接踵而来,有的匿名信指责《收获》为“解冻文学”开路,有的则以赤裸裸的“两个凡是”,质疑编辑部的*治走向——就连我为囚时驻足过的劳改农场,也写来批判信函,说小说攻击了“无产阶级专*”云云。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大有反水覆舟之势!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巴老不仅与《收获》编辑部同仁一起经受了黎明的五更之寒,巴老还要求刊物“百无禁忌更进一步”,因而使当年的《收获》,成了历史新时期解放思想的一面文学旗帜。

如果说《远去的白帆》死而后生的一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与《帆》共同遭遇的另一作品——曾被一家刊物判了死刑的、后来获得全国中篇小说奖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也在《收获》死而后生的,这又是巴老在文学新时期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一个佐证。

年从维熙题赠李辉《雪落*河静无声》

记得年4月我们在松社现场谈论从维熙文集。毕飞宇谈到他与老从在青海的故事:

老从,我们曾一起去青海参加活动。当时,除了我之外,我五岁的儿子最喜欢往老从身上爬。我儿子是很内向的。一个孩子对一个成人的选择,是最精确的。用孩子的眼光、心,去选择的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

还有一个场景我一直没有忘记。老从是抽烟的,我也抽。老从的妻子钟紫兰是个医生,出于健康考虑,对老从抽烟是有限制的。所以,每次聚会,他都喜欢往我这里蹭,偷摸找同伴一起抽烟。

有一次,我们俩躲起来抽烟,在我们前面三四十米,太太们一起在那里聊天。老从右手夹烟,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一辈子有了钟紫兰,可以了。”

我当时听了这话,特别感动。

且不管钟紫兰为这样一个老男人付出过多少,一个男人,没有油腔滑调,对着一个无关的人,表达内心坚定的爱,这很打动人。

不抒情,很坚定。

老从有发自骨子里的善。无论他处境怎样,他敏感的,念念不忘的,还是人性的善。人的善,与他内心的善相呼应,他内心有一种很厚实、博大的善。他坚定不移地坚守着那种善,无论生活如何对待,他永远用善的方法来看待。

男人的善,作家的善,溢于言表,挂在他脸上。所以一个懵懂的孩子会喜欢他,因为这种无障碍的善。这就对了,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作家。

我爱大叔老从;我爱大姐钟紫兰。

从维熙与钟紫兰夫妇年夏天在襄阳汉水笔会的合影

多年之后,我请吉林卫视的“回家”栏目,拍摄老从重返河北玉田代官屯,讲述自己一生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他的“回家”,题目就叫《仆仆红尘》。

面对“回家”摄制组,他谈故乡、反右、劳改、平反等一系列的故事:

对对。这个手指头就是还没有进劳改队以前,那时候我和王蒙全在西山改造,我们是在门头沟,王蒙啊、北京市委这批人全在那改造。在割草的时候,一下子我就砍到这个上面了,当时血就出来了,就把这根筋砍断了。

所以永远,你看这个地方,所以这是我十七八年一个标志——不断地来低头认罪的样子。所以曾经朋友来了我就说,手指就是我的一个生命符号。当然这已经成过去的往事了。

对了,寻寻根吧,寻寻根。这根的力量是很深远的,要直白的话,很难加以解释。前年我回访到老江河的时候,我直掉泪。小的时候到那洗澡,冬天挺冷的天往那一跳,它那水是暖的,冬天都有小鱼在里面游。整个没有了。

景物已非昨日。就是故土难离啊!无论这个家多破,它毕竟是你的根,所以它总有欲念。诗歌、梦里,算梦里相思吧。我也是总难以割舍。

但是可能对他就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因为太小了,没有一点印象。就好像《父与子》一样,所以四岁以前怎么会留下什么印象,不可能,所以这点是我的悲凉。

一直到我回来以后,我要来出版我的著作,出版著作,有的出版社就要找我父亲的照片,我问我妈妈。问完我母亲,她才把就在文化大革命她缝在内衣口袋里边照片取出来了,就说她一直来珍藏着我父亲的青年时代的那张照片,穿着西服的、在北洋大学(那张照片)。

你看这么多全是我乡亲,我都不认识,我走的时候,我离开代官屯的时候,也就十五六岁,十四五岁,十三四岁甚至更小。这间房子里呢,父亲什么样我没见过,但是他事实上是跟我母亲跟我是在这间房子里生活。

当时我父亲走了以后,就剩我母亲跟我,孤儿寡母吧。孤儿寡母到冬天的时候,这是特冷的,是烧火坑。这坑一直连到这边,那边有一个抱柴火的地方来往里烧,要不然就是在过道上来往里烧,烧成火坑,完了就睡在这个热坑上。我们就睡在那个热坑上。

那时侯的一些童谣啊,“风来了,雨来了,麻猴背着鼓来了”,就是来哄我睡觉啊。拍着一边,拍着,就是在这屋演绎的这种。

咱们看看这个地方,这个东西是我最后的从劳改驿站从山西五星湖带回来的。这个你看前面是个钩子,这边是个铲子,这边是个锤头,是两边的。我在煤矿来挖煤的时候下边穿一双水鞋,腰里挂着电池,进去以后用头灯一打,看看哪个顶可能要掉石头,就用那个小钩子来给它钩下来。这全是属于劳改农场的农具,你看这么多年了。

我79年回来吧,到现在已经27年了,扔了好多东西,这我还没扔。当时为什么想到一定要把它们给带回来呢?我觉得这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呀!因为这是我生命过去的一部分,我的人生态度是这样,我自己认为我早已经是属于那种超期服役的士兵了,我早应当来战死在沙场了。那杀场就是那20年劳改的大熔炉,我能够趟过这个来,我自己就无所谓了。

什么我没干过?赶车、种庄稼、修水堤、割稻子、挖铁、制过坯造过砖,经营桃园,我还管过桃树。那是我最轻松的一段,那个地方是可以参观的模范监狱,整个全是大葡萄园。

我经管的是什么东西,我当那桃园班的班长,管着二百多亩桃树,所以现在卖的桃,我对它的品种啊怎么经营啊怎么剪枝施肥就门儿清,我总觉得我愧对了母亲,因为那时候文化大革命,非常残酷的,她背着大牌子天天扫街,我的孩子有的时候心疼奶奶,他就经常抢过笤帚来替奶奶扫。

就在北京呆了一年多的安静时间,我母亲你想四岁丧夫,历经坎坷了,已经好容易盼着儿子大了,工作了以后又来个*治灾难。对于一个女人在这个年代里带着一个孤零零的孙子,有多么艰难。

不可能不起改变。全然在于我的生活主轴发生了变化,不是我所经历的童真的年代,也不是我来还乡看到的我回忆的北山,赶着皮鞭的车。

当五七年经历了那二十年以后,童年的梦,甚至在年轻时所追随的梦,在你眼前破碎了。“文革”以后,就是说人生苦旅那种足迹尽量地在我心灵里面加以淡化,但是这个东西我是放不下的。

你想想是我,等于是我人生吧,也就八九十岁。我现在活到七十三岁了,它占了我将近二十年的光阴,那能忘却吗?就等于是人生四分之一的经历,所以我必须把它写出来,对历史,对良心负责,也对中国这一代知识分子,让他们留下自己的声音。

能不能让我写出这种有社会含量、沉甸甸的这样小说和纪实作品,我很难说,恐怕做不到。要没这二十年,就是英国作家萨克雷在他的长篇小说《名利场》里说: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

从维熙为李辉题词

年夏天襄阳汉水笔会,李辉与从维熙合影

前几天,我去看望老从。

老从经常告诉我,巴金是他最敬仰、最崇拜的一棵大树。八十年代,巴金培养多少作家,从维熙、张贤亮、冯骥才、水运宪、张一弓、谌容、张辛欣……

这一天,老从告诉我,要把《大墙下的红玉兰》手稿捐赠给巴金故居。我一听,心里非常感动。这部手稿珍藏至今的老从,将之赠送巴金故居,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情怀!

我回到家里,将手稿送给周立民,请他尽快做一个漂亮的精装本。

匆匆写于北京看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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