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4岁到14岁之间,我仅仅在12岁小学毕业时,拍了一张单人毕业照。那张照片,要独自乘长途班车,到异地照相馆去拍。妈妈不同意,我哭了一场才去成。现在想,幸亏我哭了,才有了这张黑白照片。
杜拉斯说:“如果没有小时候的照片存在,不能证明我那时活着。”是的,照片确实是生命的阶段性证明。
我有一抽屉旧照片,但不轻易打开它。这些照片,全是无PS年代拍的,相当一部分是黑白的。每次翻看它,动静很大,像是一个仪式。电脑里的照片随时可看,心理触动就没有那么大.。
三姨家有一张外公的照片。似乎越是旧照片,看上去越新。三姨88岁了,照片是外公年轻时样貌。推算一下,它至少保存了年,奇怪的是,仍崭新如昨。
我在暗房里,陪人冲洗过黑白照片,明白其中道理。只要相纸在定影液里泡够,在清水里又泡得久一点,照片夹在相册深处,它就经得起时间考验。黑白照片是否保存得久,端看照相馆师傅的工序是否确凿。
据说,在摄影技术起始的年代,垂死之人如果寿终在家中,亲属大都会请个摄影师来,帮他照个相。这张照片和死者的一束头发,会被保存起来以资纪念。所谓永垂不朽从来是假的,但照片可以让后人的回忆长久一点。如我爷爷没有留下照片,扫墓时就觉得是在扫一个象征。
俄国流亡作家纳博科夫,喜欢写旧照片,回忆录里写,小说里也写。
他的短篇《符号与象征》,故事核心之一是旧照片。有对老夫妻去精神病院看望儿子,这天是儿子生日。护士告诉他们,儿子又一次企图自杀,今天不能探访。老夫妇沮丧而归。那个老妈妈,半夜睡不着,起来翻旧影集。
每一张照片上,似乎都能找出儿子精神病的前兆。他还是个婴儿时,看上去就比大多数人更容易受惊吓。4岁时在一个公园里,爱生气,怕见人,皱皱的前额。6岁时,开始画这长着人手人脚的怪鸟,开始像个大人,遭受失眠的痛苦。8岁左右,已经让人难以理解,害怕楼道里的糊墙纸,害怕书里的插画。10岁,这一年他们离开了欧洲,屈辱可怜。
老妈妈慢慢翻着旧影集,夹页里的零散照片不时掉落出来。例如,有一张照片,是他们在莱比锡时雇用的德国女仆和她的胖脸未婚夫;有一张是她姨妈,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小姐;有一张是儿子的表哥,现在是著名的国际象棋高手……
一本旧相册,就是一部家族史。有段时间,我动员爹妈搞物品“断舍离”,发狠跟他们说,你们一辈子值得永久保留的,可能只有照片。
我爹妈的家庭影集仅一册。硬皮墨色封面,内页是黑纸板,每页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膜纸,如同岁月的霜雪。这本影集跟纳博科夫讲的一样,有些照片只是夹在册页之间,翻看时很容易掉落。没法子,那个年头收藏条件有限。
那本家庭相册,相当于我的时光机。小孩子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经常揍我的短发女人,就是照片里那个扎着长辫子的漂亮姑娘。有相当多的照片,背景都是山野。当年老爸在朝鲜战场捡到一个徕卡相机,他在团里当宣传干事,所以拍照特别方便。据爹妈回忆,不少照片弄丢了,也许是多次搬家遗失的。也可能是我玩丢的,爹妈至今还在这般推理。
除了家庭相册以外,老爸还有一本武汉风景相册,开本比连环画稍大一点,有黑白色调的东湖、*鹤楼、海关大楼、解放大道等等。记得最清晰的,是古琴台文字说明,讲到了俞伯牙与钟子期。那两年,我们家搬至深山小村,那是通向外部世界的唯一图像通道。
西方人对图像的追求,更讲即时性、动态性、科学性。哈布斯堡王朝时期,没有摄影术。如果君王和某国公主定亲,那么每隔一段时间,画家会画一张公主的人像送来,让君王看看公主长成什么样了。
在相当长的历史阶段,照片不说是奢侈品,也算是轻奢品。当然,这是指黑白照片年代。桑塔格解释过它的影响力:“很多摄影师继续偏好黑白影像,因为黑白被认为比彩色较得体、较稳重——或者说较不那么窥淫癖、较不那么滥情或粗糙得像生活。”
彩色照片越是唾手可得,黑白照片就越值得挖掘。切·格瓦拉第二任妻子的照片,更加偶像化了这个古巴斗士;毛泽东和史茉特莱的女翻译吴莉莉,像极了大S,以致被误传为这个明星外婆。黑白照片里的历史细节,在现代人眼中变得戏剧化了。当然,手机照片也很戏剧化,也能飞快流传,可惜视频已能造假,搞个换头术,你也不会知道。
王尔德说:“哪里有忧伤,哪里就是圣地。”旧相册也是这样的圣地,我爹妈的相册里,更多的是朋友的照片。现代人很难理解,从前互赠照片是表示友情的一种方式。赠送者会在照片背面,写上凝结情感的短句。
过去恋人分手,焚信件加上烧照片,是一个仪式。现在恩断义绝,选择打钩之后,一个删除键按下,所有照片都没有了。理论上说,只要在网上活动过,就一定有痕迹,但那是黑客才能看到的。普通人一念之间,照片就灰飞烟灭。灰飞烟灭也只是形容词而已,哪有什么烟和灰。由此对比,凡是收藏至今的黑白照片,会一直留存下去。它是时间,它是忧伤,已然经过考验,不易再毁。(卢小波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