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歌者
阿兮
莫怀戚是我认为最有人文气质的作家。在当今如此生活以及发出的声音自然就成为绝响!
——阿兮年7月29
一九九一年那个冬天,徒步渤海湾追逐心中的缪斯而陷入一贫如洗的窘境时,想到老友小光正在重庆师院读书,就连夜冒雨从河北*骅赶往沧州,再经沧州坐火车抵达重庆菜园坝,下车时已是第二天晚上十一点了。乘末班公交车来到沙区陈家湾,零点时分才找到住学生宿舍的小光,把空空的行囊扔进床脚,两个七尺男儿挤在90公分宽的上铺里,也算安顿下来。
那时节生活虽然窘迫,但两人无论漫步重庆师院、四川外院打望,或是去石门大桥桥头喝茶,在半月楼沙区图书馆看书,依旧是人群中最快乐的人。有点银子就买两小瓶江津老白干,一包花生米,选片校园特别青翠的草地躺下,喝酒谈诗。当时印象很深的是,一次光哥用少有羡慕的语气提到一个有着蒙古族酷脸的莫姓教授,那人穿件淡*色摄影马甲,浅灰色掉裆裤,背着洗得发白的*色挎包,里面永远装着瓶52°江津老白干,还时常戴顶麦秆材质的草帽。整天不是骑自行车到处闲逛,就是坐在师院校园草地上和漂亮女生聊文学艺术。心头都不禁要想:那才是我们理想的生活!虽然当时似乎只有时间可以肆意挥霍,眼前的问题是晚饭还没着落,今后呢?空有一腔抱负,路怎么走,仍无迹可寻,至于漂亮女生,我既便认识她,她也不认得我。
两年过后,我去《新女性》杂志社做编辑不久,编辑部就搞了一次作者、编者、读者联谊活动。
那时节都市化媒体和非文学期刊异常繁荣,一个小刊物就能够聚集大批作者、读者。同事马拉介绍,来的就有本土读者中知名度最高的作家、师院教授老莫,他的标志性语言是“一个成功作家的标准是看他是否得到该地异性的喜欢”,另外,据说当年重庆晚报副刊就是他取名为“市井”的。那个有头马拉多纳卷发(我疑心戴的什么),解放**官标配国字脸(有人说像样板戏中的李向阳),展开贝利式(嘴型和眯着眼尤其神似)笑容的人,一走进会议室就成了活动的中心人物。老莫一口重庆言子,说笑时露出四环素*牙,依旧是那辆破自行车代步,依旧有群文学女青年带着仰慕的眼神听他侃侃而谈。那时的阿兮沉默而又有些羞涩,虽然身为活动的主人之一,竟然没想去和作者们认识认识,交流几句。
真正接触老莫是二十年后的一个八月。那是雨馨请朋友小聚,我和钢哥早早地就赶到她家,三个人在露台树阴下喝茶闲聊,不一会儿,就听到老远有一个声音在大声武气喊:“雨馨,雨馨!在哪点儿哟?”“是莫老师。”随着雨馨的一声回应,一个身穿白色背心式汗衫,脚踩一双凉拖鞋,推着28圈永久牌旧自行车的家伙,就闯入我们视线。
老莫一坐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刚才骑车经过大石坝,遇上一男一女正在大街上干架,吵得还多阵仗。那女娃儿骂那男的‘老牛想吃嫩草’,你们晓得噻,我是喜欢搭白的那种人。就对那女的讲,按理说,老牛就应该吃嫩草,老了它哪里啃得动嘛?那女娃儿听了这话,(还旁白:有道理噻!)也无言以对,只是骂了句‘神经病’,扭头就走了”。
我说老莫你这副打头和骑的那辆自行车给我印象深刻,一个人这么多年依然坚持一种朴素(流行的说法是低碳)的生活方式,特别在这么浮躁的一个时代,这种人要么十分理性,要么十分有趣,总之我是佩服得很。雨馨接着就问,莫老师还时常请漂亮女生吃饭么?老莫说,我请女生吃饭其实是很民主的,虽然我乐意请女生,但也允许她们每人带个男伴,这样就各得其所了。
老莫擅长讲故事,这大约和他写小说有关。一喝起酒来,长长短短、虚虚实实地“聊斋”,就从那两片薄唇中喷薄而出。我知道,故事无论真假,都意在表明他做人的原则以及生活的态度。记得他讲述一次在校园散步,看见一只猫扑向一只草地上觅食的鸽子,猫捕食成功的得意形态和鸽子遭遇飞来横祸的惊恐心情被他描绘得活灵活现,正当千钧一发之时,他就像动物世界中的超人,英雄救美般大步迎上前去,且用最犀利的语言痛斥那个凶残的哺乳动物,为何要在游戏中伤害天神的宠物?他说,那只猫不知是听懂了人的语言,还是察颜观色看出了他的怒火,总之,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猎物,一溜烟儿离开了。
那夜的酒菜颇合口胃,听老莫、漆园子、钢哥几个人天南地北乱侃也十分有趣。酒过三巡,雨馨的朋友鲁先生将特意带来的一把自制的小提琴拿出来,曾经的小提琴演奏员当然不会放过制造浪漫的机会,老莫就在欧式客厅倚着罗马柱拉响了小夜曲。他的演奏通俗、细腻,与他的为人处事类似,关键是他激情澎湃的投入程度,时而闭目沉醉,时而摇头晃脑,完全沉浸在音乐中,那柔和优美的曲子与夜的脉搏律动以及人们的感情起伏相糅合。倘若一个路人不经意听到,或许会停下脚步,露出微笑,心想小区也有这般抒情的音乐,在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家之际听到这松弛的旋律,真好。
一次同元胜兄闲聊,他提及第一次见到老莫,我就被他的描述震撼了。元胜说他当时准备去一友人家,路过江北鹞子丘菜市口一个小酒馆,看见几个棒棒在喝豆豆酒。元胜说:“这种场景很常见,但我从没见过有人在菜市扯着嗓子唱歌的。当时我就震惊了,随后定神一看唱歌的竟是个方脸汉子,唱的好像是《骏马奔驰保边疆》,唱得忘形,仿佛纵马驰骋在草原上。旁边还有个棒棒用笛子为其伴乐。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觉得这人绝对是神经病。”后来见到朋友说起此事,朋友语气肯定地说:那是莫怀戚。
我这人读文学作品是挺挑剔的,当代作家以为除了张爱玲、汪曾祺、阿城以及余光中这几个承前启后作为桥梁以外,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听到当代居然还有如此特立独行,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作家,箕踞啸歌,我所仰慕的魏晋风骨也不过如此。回家后在网上搜索买几本老莫的书,遗憾的是,除了《白沙码头》外,其他都下架了。
读《白沙码头》,想到这个喜欢骑自行车混迹街头,与千奇百怪的江湖人喝散装老白干的重庆男人,对这座城市所呈现的自然与历史人文地标,有一种近乎崇拜的痴迷。而文人对世俗的迷恋把玩,是有传统的,且不断地将所谓“雅”带向俗世,将所谓“俗”弄成“雅”,俗到极致时便是雅,雅至极处亦为俗。认识的人当中,老莫是在大雅中求俗,另有华万里可谓俗中寻雅,算是例证。
后来的一次聚会,大约是年9月的一个夜晚,印象中重庆依然那么热,记得有漆园子、钢哥、老莫和炼哥,当然还少不了浓烈的白酒。
几杯老白干下肚,一帮人都活跃起来。不记得什么由头,我率先讲起了十九岁那年在新疆天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的牧羊经历,让在座的,特别是自称有蒙古血统的人神往了一番。老莫浮了一大白,抹抹嘴角连呼“安逸”,也讲了一段自己十九岁那年的故事。故事的背景当然是我们都没经历的知青生涯,开头先交代,他插队的地方在内江乡下的洪桥村,母亲下放在隔他四五十里路程的永安村。平时就少有见面,关键是那天*昏后他得到消息,第二天母亲即将远行,总之是当晚得见一面,就马上出发吧。
先是顺着大道前行,天慢慢夜了,除了极远的天际有一点暧昧的余光,什么也辨认不清楚。最令他头痛的是大路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小路,走了几个小时后发现,迷路了。冬天的荒野寂静无声,心头又有些害怕,一个人为了壮胆,唱起歌来。
这时,听到不远处一个小妇人的问声:“半夜三更的,哪个龟儿子还不睡觉在唱歌哟?”老莫答道:“我是好人,洪桥村的知青,要到永安村去,迷路了,没得办法的,只好唱歌”。
随后,不远处亮起一盏灯,接着,就有打开木门那种嘎吱的声音,一个提着马灯的小妇人走出来,边走还在边扣旧时那种斜襟花棉袄的包扣。
小妇人说,我带你一节,说着就提着马灯朝前走去,老莫跟在她身后,空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的乳香。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看到大路了,小妇人说,顺着大道一直向前,就能走到永安村了。
我知道,老莫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像在写一篇小说,细节中可能有加工的成分,但白描的人物楚楚动人。更重要的是制造的那种情趣,仿佛将青葱岁月的那段恐怖阴影洗净,重为天真。
那夜后来下起雨来,酷暑中的大雨带来凉爽的同时,也给散场回家的我们一些不便。钢哥喊老莫雨天就别骑单车了,把自行车放在后备箱,开车送他回去。可面色潮红的老莫边推自行车边执拗地说:“算了,算了。”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像古代啸傲的独行侠一般跨上“洋马儿”,在雨夜车流中绝尘而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莫。年7月27日,朋友圈传出消息,老莫已驾鹤西去。
不知何时开始,时间就过得飞快了。风过,又是一天;雨过,又是一季。
清明时节,适合记起一些人。走在落着细雨的双湖路上,想起散步的老莫,是否还在白沙码头看家园落日?其实,我知道,老莫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他的文学作品,更多的是他简约云澹,甘于寂寞,超然绝俗的生活态度。正如朋友们给他的两个符号:单车独行的淡定和箕踞啸歌的放浪,这一切的至情至性无不让我辈深深震撼和景仰。在文章不歌功颂德就娱乐大众的当今,文人们再也不敢纵酒狂歌,散发弄舟,白眼权贵,为美折齿,如此豪放旷达的生命自然成为绝响!
年4月5日
(注: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作者阿兮,曾在媒体工作三十年,现为自由写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