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与深县的缘
作者:季竹林
孙犁与深县是有缘的,曾于年和年两次到深县工作。25岁和35岁风华正茂的年龄,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青年孙犁把最好的年华献给了最伟大的事业。那些留在深县的点滴,至今为人津津乐道,那些和深县人之间的故事,亦有好多传为佳话。
初结深县缘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二十出头的孙犁开始为抗日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编写了《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的小册子,指导敌后抗日宣传工作。次年春,冀中区成立人民武装自卫会,是统一战线的组织。吕正操主持了成立大会,史立德任主任,孙犁为宣传部副部长。这个组织,时间不久为抗联所代替。年七八月间,冀中*区在深县成立抗战学院,既有教学经验又有抗战工作经验的孙犁被调到深县任抗战学院教员。学院于年8月至年初共办了两期,分民运院和**院,孙犁第一期在民运院教抗战文艺;第二期在**院教中国近代革命史。学院成立前,日*攻下深县城,只停留一日便弃城西进,深县正处于无兵无匪的*金时期。
国难当头,爱国师生群情激昂。课堂是五百人的露天大讲堂,学员们坐在一条条杉木上,讲台上竖着一面小黑板,教员一站就是三个小时,讲课既是体力活,又是脑力活。性格温和的孙犁用高八度的声音在五百人的大讲堂讲课,深入简出,引经据典。为提起学员们对教学内容的兴趣,用尽方法,着实是对体力和口才的极大考验。这样的大课,每周上两次,学员们主要时间是在操场训练。为让文化程度参差不齐的学员都能听懂,他课前都做充分的准备,没有讲义,全凭自己列提纲、找内容。他时常讲一些理论知识就举例说明,只为讲的知识通俗易懂。据孙犁回忆,“课上不管怎样想把文艺和抗战联系起来,这些文艺理论上的东西,无论如何,还是和操场上的实弹射击,冲锋刺杀,投手榴弹,很不相称。和我同住一屋的王晓楼,讲授哲学,他也感到这个问题。”两人讲课都有各自的特点,这就有了两人的代号。孙犁和王晓楼共同上了三个月的课后,学员们给孙犁的代号是“典型”,给王晓楼的代号是“矛盾”,这是他们口头上常挂的名词。
不上课的时候,学院生活也是很丰富的。深县驻*首长赠给年龄较大的王晓楼一匹又矮又小的青马,他每天自己喂饮。一次,王晓楼约孙犁去秋郊试马。平原秋日,天高云阔。在学院附近的庄稼大道上,王晓楼策马扬鞭,跑了一圈后,牵马坠镫,叫孙犁上马。从未骑过马的孙犁在众人注视下不好拒绝,也想潇洒跑一圈。可事与愿违,貌似温顺的青马丝毫没给他面子,惹得围观男女学员拍手大笑,高呼“典型”。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期间,孙犁转战冀中、冀西等地,始终也没有得到过一匹马,也不羡慕骑马的人,就靠着两条腿踏遍了千山万水,自诩“练出了两条腿走路的功夫,多么黑的天,多么崎岖的路,我也很少跌跤。”
学院工作间隙,孙犁会步行回孙遥城村。从深县城到孙遥城村六十多里路,要用几个小时。在冀中大地上奔波,刚刚二十五岁的孙犁有家国天下,也有儿女情长,回家路上是归心似箭的迫切。家中有父母妻儿,但每次都是匆匆看望家人一眼又急着离开。即使家不常回,但在孙犁看来路不遥远,家不遥远,便足以慰藉漂泊的心。
后来,杨秀峰院长让孙犁为学院写校歌歌词,由一位音乐教官谱曲。
抗战学院校歌:
同学们,莫忘记那火热的战场,不远的前方,
我们兄弟们,正和敌人拼,奋勇不顾身。
记起那,大好的河山被敌人强占,
烧毁的房屋,荒芜的田园。
记起那,曾被鞭打的双肩,曾被奸污的衣衫。
同志们在战斗,家乡在期望。
我们要抓紧学习,努力锻炼,奔向战场。
把自己的刀枪磨亮,教智慧放光。
我们在烈火里成长,
我们要掀起复仇的巨浪!
在战火中创作的作品,字里行间充满着对侵略者的仇恨和强烈的爱国热情,也绽放着强大的鼓舞力、号召力。千百热血青年共同唱响这首战歌,其磅礴气势可想而知。学院大有孙犁用武之地,在开学之初就成立了冀中抗战学院抗战剧团,有演职人员30多人,自编自演话剧、歌剧、歌舞等。既在院内演出,也到周边农村演出,极大地宣传了抗日工作。孙犁等人编撰的《鹰雁记》就曾有过多场演出,大意是宣扬鹰一样的个人精神和雁一样的团队精神。
年初,日*从四面蚕食冀中,不久占领了深县城。抗战学院分散隐蔽。孙犁带领一个剧团,到乡下演出,叫流动剧团。剧目都是现编现演,灵活机动,一有敌情,迅速隐蔽。敌人进攻更猛烈时,孙犁转到深县南部一带,负责驮着一部收音机到处转移,每天秘密收集一些新闻,然后抄写油印发放。这年开春,孙犁离开深县,调到了阜平山区。
-又结深县友-
上世纪五十年代,孙犁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连载,每期都配有与内容相应的插图。这些插图简约精妙准确,人物造型栩栩如生,和孙犁的作品相得益彰,极符合其欢快轻盈、浪漫清新的乡土气息风格。插图作者林浦是深县北大疃村人,抗战时期参加工作。巧的是最初就从事报纸工作,秘密翻印《黎明报》。
年初,林浦到两度停刊又复刊的中共冀中区*委机关报《冀中导报》社做美术编辑工作。年初,便与接受编排《平原杂志》任务的孙犁相遇,这一遇便成了一生的战友和同志。
彼时离开冀中的孙犁在《晋察冀日报》社等单位工作一段时间后,年到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学习工作,年抗战胜利后到了在张家口的华北联合大学。因多年离家,执意要回去看看,再到联大工作。不想,回家后的孙犁受冀中区*委极力挽留,只在家休息几日便到蠡县找时任蠡县县委宣传部部长的梁斌,然后被介绍到刘村搞创作。年上半年,接受冀中区*委任务,着手编排《平原杂志》。杂志编辑部就孙犁一个主编,再没有第二个工作人员。编辑部和《冀中导报》社在同一驻地,准确说《平原杂志》编辑部在《冀中导报》社的稍门洞里。组稿完成后,印刷、校对和发行都由《冀中导报》社代劳。林浦作为导报的美术编辑,和孙犁在同一个院子里工作,不久就成了亲密战友。《冀中导报》曾出一短讯,介绍孙犁为冀中名作家。据孙犁文章,“那时我的‘游击’习气还很浓厚,上半月,我经常到各地去体验生活,从事创作,后半月才回到报社编排稿件,发稿以后,我就又走了。”据林浦回忆,“在解放区的时候,和孙犁就志同道合,上世纪50年代一起到天津,又在一起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当年孙犁创作《风云初记》时,曾在报纸上连续刊载,自己负责为文字配画插图。不仅是老战友,也是老邻居。”
这段时间,简陋的编辑部曾来过秦兆阳、方纪、杨朔、王林、徐光耀、张庆田、李克明等诸多后来成为知名作家的同志。
当时林浦特别喜欢彦涵的木刻,也自己动手打刻刀,拿木板,照着速写木刻。在《冀中导报》工作时,他曾以木刻形式作过《冀中的支前模范》,以通讯插图形式作过《八路在哪里》等作品。他常为报纸作木刻插图,建国前作品以漫画创作为主,在报刊上发表了大量国际、国内时事及生活漫画。他以木刻为载体,宣传模范人物、模范事迹,通俗生动的宣传方式使我**策更加透明和接地气。因为有过艰苦磨炼、精益求精的经历,后来创作《风云初记》插图,才得心应手。有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彼此熟悉对方的作品,为日后合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年12月,在深县工作的孙犁接到冀中区*委通知,让他到胜芳镇集合,准备进入天津。此时平津战役正在进行,林浦等《冀中导报》社的同仁也在胜芳待命。他们这些人是为解放天津后筹建《天津日报》而来。年初,孙犁、林浦等人一起从胜芳进入天津。1月17日《天津日报》创刊,孙犁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林浦担任《天津日报》第一任美术编辑。彼此再次成为并肩作战的同事、战友。
后来,应孙犁之约,林浦为他的长篇小说配画了全部插图。同是冀中人,一位是安平县孙遥城村人,一位是深县北大疃村人,两村虽属两县,却只隔二十里。同样的成长背景、生活环境,对革命理想与艺术有着同样的追求,林浦对孙犁笔下的人物自然熟悉。这种熟悉是深到骨子里的气质,是同一方水土滋养多年的文化底蕴,不需要过多解释和描述,画面便已在脑海呈现。作画期间,两人有时在大院里相遇,孙犁会时不时问一句:“润身,画得怎么样了?”“正画着呢!”林浦笑答。李润身是林浦的原名,孙犁年长他十三岁,一句“润身”的称呼,足见两者间的亲密程度。尤以乡音相呼,自是倍感亲切,且双方都对对方放心,这便是知己间的信任与托付。《风云初记》长篇小说全部完成后,交到出版社出版时,孙犁特别叮嘱,书中的插图还用报纸上连载时林浦画的那些画。林浦为孙犁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共插图十四幅,时间从年9月至年7月,均在《天津日报》上发表。从图画上可以看到芒种、春儿、老温、李佩钟、田耀武等人物形象,且栩栩如生、各有特点。孙犁和林浦性格相似,外表温和儒雅,待人都是亲切和气,又互相欣赏,日常也多有作品互赠。
-再续深州缘-
年下半年,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辗转战斗近十年的孙犁又回到深县,这次他是调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抗战胜利后,我*进驻深县城,开始部署各项工作。自诩“恋熟怕生”的孙犁重回故地,有老友重逢的喜悦,有岁月流逝的伤感,亦有世事变迁的感悟。十年前的深县,是抗战初期的艰难困苦,民不聊生;十年后的深县,处处欣欣向荣,人人士气高涨。还是当年任教的县城,还是那条老南街,只是工作地点从路西的学校转到了路东的县委大院。西院经历了抗战学院**院、深县第一高小等变迁,彼时是建成不久的冀中区第五中学,当地最高学府。
此时,孙犁和有文学梦想的县中学教师康迈千有过一段亲密交往。据康迈千回忆,“年土改,他(孙犁)由冀中区一单位调来我们深县任县委宣传部长,我刚调任刚刚草创的深县中学任教......”但是,两人是有前缘的,孙犁曾是《晋察冀日报》的副刊编辑,还编辑过《平原杂志》,康迈千是深县*府县报《抗友周刊》和深南县报《庄稼报》的主要编辑,在冀中各类报纸上多有投稿,还是《冀中导报》的特约通讯员,常给报纸写些诗歌、唱词、通讯等。孙犁是康迈千仰慕已久的人物,孙犁对康迈千的名字也不陌生。
宣传部负责通讯工作,在县中学工作的康迈千参加孙犁主持的会议,两人才真正认识、熟悉。县委和县中学两门斜对,有着共同的爱好,相似的出身,还是同龄人,且孙犁也有任教的经历,自然惺惺相惜,就接触多了。据康迈千回忆,“几乎每天吃过晚饭,他便走来相招,外出散步。”志趣相投、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基本是无话不谈。两人谈文学、谈通讯、谈教学、谈未来。当年的县城很小,稍微走一段,便穿过窄杂的街道,到了城墙旧基。这里地势较高,既可放眼平原景色,又可见到城内外的烟火人间。康迈千说,“有时我无意中说出一两句他认为有趣的话,他便纵情地哈哈大笑,他的爽朗笑声,四十年后的今天,似乎仍在我耳边回荡不息。”年,老南街旧貌尚存,散步的城墙旧基建成了新街,两人的身影,闲适的神情,身后的足迹,仿佛依稀又见。
年底,接到上级命令准备马上离开的孙犁,到县中学向康迈千等人辞行。众人自然不舍,几位友人在县城一家小饭馆为孙犁践行。一杯水酒,一份深县特色菜“秦椒料”,主食也是深县特色名吃,大饼、老汤豆腐脑。虽不是美酒佳肴,比日常的窝窝头、老咸菜等粗茶淡饭要合口味。众人把酒话别离,甚是动情。
孙犁离开深县不久,康迈千调到河北省人民出版社任编辑,后到《河北日报》社任编辑。他们之间的交往并没有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隔断。每有新书出版,孙犁必亲笔签名寄赠。年,康迈千到安国县大文村体验生活,无意间听说孙犁在东长仕村下乡,自然欣喜。两村相隔二十里,阻不断康迈千着急见好友的心情。安顿好食宿后,他马上步行奔东长仕村。正是清明时节,平原春色,万物葱茏。两人相见非常高兴,一起吃过午饭后,孙犁约康迈千到村外散步。据康迈千回忆,“好像时隔四年,给过去深县转城址补课。”彼时同样从事编辑工作,有了更多共同的话题。他们观光旧庙、欣赏杏花、看孩子们在沙岗上嬉戏,谈论枣树和垂柳。康迈千大发评论,孙犁全神贯注静听。于是有了后来《风云初记》里一个资产阶级人物“批枣评柳”的一段话,而这段话正是出自康迈千的那次闲谈。多年后,再见孙犁,康迈千笑提“抗议”,孙不言辩,只爽朗大笑。
友情并未随时间久远而淡化,反而历久弥新。年,河北人民出版社也迁到天津,孙犁和康迈千距离近了,却因这段时间孙犁身体欠佳,并没有过多会面。偶有闲谈都是轻松愉悦,常常意犹未尽,谈话内容终离不开文学创作。年,康迈千随单位搬迁至石家庄。直到年夏秋之交,孙犁到石家庄一战友家小住,恰巧和康迈千单位在一处大院,得以再次朝夕聚谈。年,康迈千因公到天津,再次拜访孙犁,此时两人已是七十三岁的老人。老友重逢,康迈千看到孙犁的早饭只有小菜、馒头、玉米面粥时,不无感慨。笑谈其老传统未改,两人可谓同庚同好同病相怜,都吃不得荤腥,实在福小命薄。孙犁不由放下筷子,又爽朗大笑。康迈千七十七岁时,浓墨重彩回顾了和孙犁这几十年的情谊。
对和康迈千的交往,孙犁文章也多有记载。年的《羊城晚报》上登出孙犁的《善音室日记摘抄》中这样写道,“同深县中学教师游,与康迈千最熟……”所记便是年在深县的一段实录。年的《羊城晚报》登出孙犁作品《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中载,“年秋季,我到深县任宣传部副部长,算是下乡。父亲已去世,老区土改尚未结束,一家老小的生活前途,萦系我心。”“在深县时,结识了一位中学教师,叫康迈千。他住在一座小楼上,有一天,我去看他,登完楼梯,迎面挂着的大镜子里,看到我的头部不住颤动……”在《芸斋书简》中,孙犁给杨振喜的信里提到,“前不久我给康迈千同志写了一张明信片,如果方便,请从他那里复制一份,与前信一并刊出,不知你以为如何?如一同发,则题式为:芸斋书简,一致姜德明,二致康迈千……”
对第二次在深县工作,孙犁曾回忆,“一九四八年冬季,我在深县下乡工作。环境熟悉了,同志们也互相了解了,正在起劲,有一天,冀中区*委打来电话,要我回河间,准备进天津。我不想走,但还是骑上车子去了。”任职深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孙犁负责“国民教育、社会教育、包括乡艺运动”。他考虑暂时脱离一段时间文墨,学做一些文章以外的实际工作,是对身体的调节,也能借此机会深入到农村了解一下乡村艺术。
此时的深县,作为老解放区,群众文艺运动已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有过农村剧社工作经验的孙犁,常到各村走走看看农民的文艺活动。因为曾有在深南活动的经历,且回家常走县城--兵曹--唐奉-孙遥城村这条深北路线,所以对深县许多村都很熟悉。故地重游天地新,下乡自然是件有意思的事。这一年,深县成立了曲艺队,主要就在农村活动,演出曲种有西河大鼓、木板书、河南坠子等,极受群众欢迎和喜爱。10月,宣传部、教育科和城区各部门组成庙会宣传委员会,在县城庙会利用文化棚、农工业品展览、秧歌队、黑白报等形式宣传我*的*策。这段时间,孙犁与县干部相处甚融洽,致使领导评价他为“知识分子与工农干部相结合的模范。”他评论县*府机关工作人员,“多系工农干部,对我也还谅解”。多年在外奔波,只有在深县工作时离家最近,因此他常常步履匆匆踏上归家之路,得以“一有空闲,经常回家”。
虽然一生辗转多个工作地点,更换过多个工作岗位,深县,是孙犁生平里绕不去的点。深县人也是故乡人,无论走多远,一口方言,泪满衣襟。对深县的感情用第二故乡形容也很贴切,这里是孙犁投笔从戎的重要节点,也是十年后事业走向转折的新起点。自从走上艰辛的革命道路,第一次从深县出发,到了晋察冀通讯社这个视野更加广阔的单位,第二次从深县出发,是进入天津筹办《天津日报》,开始了另一番崭新的事业。
FLAYAWAY.
深州那些岁月里的故事
让我不顾一切无止尽追寻。
-End-
选自深州原创文学期刊《桃花源》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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