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国营造学社成立90周年。在近期于北京举办的“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中国营造学社纪实展”上,一本由人亲手抄录的《营造法式》也出现在展柜中,诉说着那一代营造学社人与《营造法式》的故事。
抄录的那个人叫陈明达。最近,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了陈明达的点注本,这也是《营造法式》首个古籍点注本。
中国营造学社,我们并不陌生,但《营造法式》这本古籍,别说是没听过,哪怕你现在拿在手上随便翻开一页,都会感慨这是一本天书——
繁体字、简体字、异形字穿插其中,层出不穷的古文术语更是让人如坠云雾。
当年的梁思成,跟你的感受可能差不多。
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的梁思成,收到了父亲梁启超寄来的一本大书——北宋李诫编纂的《营造法式》。
这本沉睡千年的奇书与杭州也颇有渊源——它的发现与晚清藏书家丁丙有关,丁丙于“八千卷楼”所藏的《营造法式》抄本,后人称之为“丁本”。
这是中国历史上流传下来为数不多的建筑专著之一,梁思成如获至宝。但惊喜之后,是莫大的失望和苦恼,因为无法看懂。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24岁的梁思成至此确立了一生的学术目标:破译《营造法式》,填补对中国建筑认知的空白;写一本中国人自己的《中国建筑史》。
梁思成的方法,是将这部建筑学专著与实例结合进行研究。
年,受创始人并社长朱启钤之邀,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在整个华夏大地上努力寻找《营造法式》时代的木结构遗物,成为破译工作的关键。
当时,中国唐代以前的建筑遗存极少,但上百处宋、辽、金这三百多年间的建筑遗存要丰富得多。这些珍贵的宋辽金建筑,分布地域极广——北抵辽宁,南达广东,西接甘肃,东至江苏、浙江、福建等省,而且西方学者和日本学者对中国古建筑的考察,都开始得更早,营造学社的成员需要抢时间。
密集的考察工作计划,包括梁思成在内的营造学社全体成员,当时都还没有精力顾及到为数较少的南方古建,但是就在年10月,杭州最好的深秋时节,梁思成、林徽因先生来到杭州小住了十天。
梁先生夫妇这趟怎么会跑到杭州来?他们是应当时浙江省建设厅厅长曾养甫先生之约,到杭州商讨六和塔重修计划,因为曾养甫觉得这座塔,难看。
这件事其实和钱塘江大桥有关联。
在考察钱塘江大桥北部口的选址时,曾养甫定点为古代的龙山渡口(今之江路和钱塘江大桥交叉点)位置,这是自古以来的一处交通要道。曾先生也是在这里调研时,发现边上的六和塔木构已经残破,需要重修。
梁思成也一点不给六和塔面子。在年发表的《杭州六和塔复原状计划》开篇,他毫不客气地点评:“觉得六和塔的现状,实在是名塔莫大的委曲;使塔而有知,能不自惭形秽?”接着继续吐槽:“现在在钱塘江边,或自江上,远远就可以望见肥矮十三层檐全部木身的六和塔。”原来是嫌弃人家身材不好。
六和塔的初建是在吴越国时期,以镇钱塘江潮,原本是座九层木塔,但在北宋被方腊起义*烧毁。南宋时官方重建,造了七层砖身木檐塔。到了明清,六和塔木构又几经毁坏、再建,最终由光绪年前的官员朱智主持重修了七层塔外部木檐。
梁先生要“复原”的,是南宋那期重修六和塔的状貌,觉得才“对得住这钱塘江上的名迹”。
这也是营造学社的古建筑调查工作,第一次到达江南。这次考察,梁思成、林徽因先生和后来加入营造学社的另一位成员刘致平先生一起,考察了杭州的六和塔、测绘了闸口白塔和灵隐寺双石塔。梁先生夫妇又专程前往宣平(今武义),调查了陶村延福寺;还在回杭途中,发现并测绘了金华天宁寺里的一座元代大殿。
梁思成先生所作“六和塔复原状图”(此图为立面)图源:《梁思成文集 第二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梁思成回京后不久,就根据资料做好了六和塔复原状重修计划,这其中包含他手绘的六和塔复原状图(立面、断面、七层以及屋顶平面层)。
年11月9日,我拿着复原图,去探访六和塔;带我解读六和塔的专家,是浙江省博物馆的魏祝挺老师。
站在六和塔脚跟底下,我数了数,全塔共有十三层,但是清代重修的六和塔,明确记载是八角形七层塔。怎么回事?
六和塔现貌魏祝挺摄
魏祝挺解释说,这十三层木檐,其实是个外壳。十三层之中,有“七明六暗”,“六暗”——今天所见到塔外观六层偶数层,是走不进去的,里头就只有七层。
因为清朝时重修,把“阳台”全都包起来了,还“包”成了假楼层的样式。这下外面看起来就多了六层楼。
清朝这种操作,在梁先生看来是违规的,而南宋的六和塔就是按规范建造的三好学生。
那么规范是怎么样的?
走进六和塔最下层时,魏祝挺特别讲了中心室位置的一块碑。这块南宋时期的《尚书省敕赐开化寺牒碑》,其实记录了批准建造六和塔的一套“OA流程”——这是当时六和塔所处的开化寺住持智昙逐级向上打报告,直至圣旨下发,各级筹备,批准开工。
这座官方敕建的大塔,当然是采用《营造法式》所规定的标准。
“北宋神宗至徽宗朝官方编纂出版的《营造法式》,是关于建筑设计与施工的专著。相当于是一个建筑法规,对建筑计划、工程造价这些建筑规范作了详尽的说明,可以避免贪污和浪费。”魏祝挺说,此时的南宋,严格承袭了北宋的这项营造规章。
古人评点杭州古塔时,曾云雷峰塔如老翁、保俶塔如少女,而六和塔如将*。
六和塔(左上)与雷峰塔砖身(左下)、保俶塔砖身(右下)比对 图源:《梁思成文集 第二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南宋时的六和塔,名至实归。塔长得精神抖擞。但在清朝的重修版本里,同样59.89米的塔高,每层廊的深度大约阔出去有2米左右(上层减缩)。“将*”,就显得发福了。
“将*”昔日何等英武?梁先生画在六和塔复原图里了。
如华美乐章一般的内部斗拱结构魏祝挺摄
某一层中心室顶上的藻井魏祝挺摄
可惜曾养甫不久后即调任广东,六和塔没能配合钱塘江大桥的兴建而得到重修;而随着不久后抗战的爆发,梁思成先生的热忱也只能随着这些图纸沉寂在箱底。
结束此次探访后,我们离开六和塔。在江堤边打车时,正值夕阳西下,某个角度,塔顶的铁刹在闪烁。
塔顶上的天地,会是百鸟齐鸣,一目千里吗?但是古建筑的考察工作,哪里有这么浪漫。
梁先生作复原六和塔的设计时,参照了类似的实物。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件建筑,是建于辽清宁二年(年)的山西应县木塔。年,梁先生带着营造学社的莫宗江等年轻成员,对这座古塔进行了测绘。
营造于辽清宁二年(年)的山西应县木塔,是世界现存最高的木结构古建筑 图源:《营造天书》王南 新星出版社
据莫宗江先生的回忆:
“……最后把(应县)木塔中几千根的梁架斗拱都测完了,但塔刹还无法测。当我们上到塔顶时已感到呼呼的大风仿佛要把人刮下去,但塔刹还有十多米高,唯一的办法就是攀住塔刹下垂的铁链上去,但这就百年前的铁链,谁知道它是否已经锈蚀断裂,令人望而生畏。但梁先生硬是双脚悬空地攀了上去。我们也就跟了上去,这样才把塔刹测了下来。”
梁先生当时还给莫先生拍了张照片,紧张的莫先生只有一个脑袋入镜,在照片的底部,有点搞笑——因为梁先生不是为了给莫先生留影,他是要拍完整的塔刹特写。
营造学社留下来的许多照片里,多是先生们的背影、侧面,而这些模糊的身影,却是这个民族的正面。
讲到这里,很多人应该都能明白当年《营造法式》对于学社同仁们的意义——这本“天书“反过来帮助了中国学者,由外国人都能研究的“皮相”,进入中国古建筑的“真髓”。正是因为有了这部天书作为钥匙,中国营造学社走上不同于日本和西方学者的崭新研究道路,后来居上。
陈明达在四川梓潼县西门外无铭阙进行调查时所摄
中国营造学社自年成立至年结束,15年里共计调查了个县市。年以前调查古建筑共处,完成测绘图稿张;年之后,由于颠沛流离,准确数据不可考。通过对大量宋辽遗构的考察、测绘与研究,学社同仁们逐步揭开了《营造法式》所蕴含的奥义。
年陈明达考察四川雅安高颐阙
而以营造学社成员陈明达先生为代表的许多后继学者,将研究继续推向更深的层次。
陈明达抓紧绘制《营造法式大木作制度大木作》图版
梁思成等建筑史家对《营造法式》和宋、辽、金建筑遗物的研究,有着和西方文艺复兴学者研究维特鲁威《建筑十书》、古罗马建筑遗迹同样重要的意义,都是推动人类文明之复兴。《营造法式》对于当代建筑的意义,梁思成也早有论述:“知己知彼,温故知新,已有科学技术的建筑史增加了本国的学识及趣味,他们的创造力量自然会在不自觉中雄厚起来。这便是研究中国建筑的最大意义。”
想了解更多营造学社及这本“天书”与陈明达的故事,请移步本期人文读本详读。
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章咪佳汪佳佳李蔚
值班编辑:董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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