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延梅
一到春末夏初,布谷鸟一声声唤不停,我的内心掠过一丝丝的惆怅。
青黄不接,是一个可怕的成语,年少时对此有深深的恐惧。大地葱茏,春天即将过去,可瓮中储粮即将告罄,何以慰藉辘辘饥肠?这不是我要操心的事,可在母亲焦躁的神情里,我读出了近乎绝望的恐惧。地瓜粥里多了一把野菜,玉米饼里掺了榆树叶,黄金碧玉般,粗粝里有了鲜嫩的味道。我明白这不是为了调剂生活,也不是生活的艺术,而是母亲为了缓解粮食的短缺,不得已而为之,她不忍心看着孩子略带菜色的脸日渐消瘦下去。
我走出家门,走在村庄外的大道上,满眼是麦田。初夏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万万千的麦穗竖立着,微微晃动着的麦芒挤挤挨挨的,发出细微的声响,是无数的精灵在窃窃私语。这些慈悲的精灵们,一定是上帝派来救苦救难的,它们从大地母亲的怀抱里生长起来,呈给农民赖以活命的口粮。道旁的杨树上的叶子哗哗啦啦地翻转着,望不到边的麦田,像一片整齐的绿毯,铺展着无尽的欢乐与希望,在我的眼里,我的舌尖上,孕育着一场生命的盛筵。
因为饥饿,小麦成熟也格外慢了。小满节气到,灌浆的小麦颗粒饱满了。孩子们忍不住到麦田里捋一把麦穗,找来柴禾,点起火来烤。火舌噼噼啪啪舔着麦穗,麦芒很快蜷曲成灰烬,一阵白烟随风弥散,青麦穗成了焦黑色。踩灭余烬,七手八脚乱扒,烫!吹着气,在手心里轻轻撮。黑糊的麦皮吹尽,露出泛黄的麦仁。一把捂进嘴里,急急地嚼,喷香!一股新鲜的清气直入肺腑,舌齿受了宠,兴奋地发出响亮的啪嗒声。此时,个个脸上糊了些黑灰,谁都顾不上这些了。就有谁家的媳妇在地头上骂,扯着嗓,拖着腔,半天才消停。谁家的孩子不淘气,谁家孩子的嘴不馋啊!
芒种时节,眼看着小麦已经泛黄,一开始只在麦梢头,远远望去,像碧天一抹一抹的彩霞,并不均匀。
问娘,要割麦了么?这几天,娘忙着赶集买了一捆捆的草绳,买来新镰刀,在磨刀石慢慢磨。我蹲在一边,看水洒在磨刀石上,刀刃在上面擦过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音。娘用大拇指轻轻试一试锋利度,满意了,再换一把镰刀,继续磨。
那几天,天格外的热,小麦成熟得也快,也时常下雨。我心里着急,问娘,会不会影响收麦子。娘说,别急,麦子还在长,水分充足,小麦更能丰收。又等了几天,麦穗差不多焦黄了,听说谁家已经开镰了。娘仔细查看小麦的情形,又抬头看看天。骄阳在头顶上,要把大地烤着了。娘说,割。
大姐二姐比我大七八岁,都能帮母亲干体力活了。每人戴一顶八角草帽,俯下身开始割麦子。右手镰刀一搂,左手揽住麦子,利刃在根部一划,麦子割倒了。我在后面负责放草绳上捆麦子。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马上被土地吸干了。浸在眼睛里,煞得睁不开眼。手臂被麦芒划过,一道道的红,汗水一浸,嘶嘶络络地疼。这些都顾不上,抢收麦子最重要。不然一阵黑云滚过来,大风大雨会把一年的口粮糟蹋了。割了好一阵子,娘直起腰来,捶一捶,疲惫里带着笑。偶尔,在地头上小憩,喝水。这时候最盼来一个卖雪糕的,驮着白色箱子,棉被包裹着奶油雪糕,吃进胃里,冰爽札凉,那才解热。一根不够,再来一根。吃着雪糕,看着丰收的麦田,疲惫一下子消散了,走进田里继续奋战。
一捆一捆的麦子装上地板车,拉进早已修整好的打麦场里。在村庄边缘处,一片空地,整平了,轧光地面,大家轮流把自家的麦子摊在上面暴晒,拉着石碾子来回轧,或者用木杈来回敲打。最后把麦秸挑起来,下面是麦壳和麦粒。后来有了脱粒机,轰轰隆隆响着,人们挑灯夜战,脱粒机像食量极大的猛兽,吞噬着一堆堆的麦秆,尘灰蒸腾着,落了忙碌的人们满头满脸,大家顾不上,与时间赛跑,力争做到颗粒归仓。那台脱粒机是整个村庄的心脏,它卯足了力气,日夜不停地给每一户人家输送麦子。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暴雨说来就来。打麦场上大人小孩慌慌张张收拾,不管是麦子还是麦秆,临时堆起来,盖好塑料布。麦粒淋了雨不及时晒干,要变霉或发芽。麦秸淋了雨,容易沤了,以后的日子会缺柴烧。有时,连续几天不晴,我要在场院里看护我家的麦堆。躲在屋檐下,看一群孩子在雨后从哪里跑出来。呼朋唤友。热热闹闹。一阵雨来,他们又呼啦啦一下子没了踪影。有一次黄昏,大雨过后,水汪汪的世界,在东南方向的天空,忽现一道靓丽的彩虹。孩子们兴奋地又蹿又跳,惊呼着,引得大人们也出来瞧。赤、橙、黄、绿、青、蓝、紫,我歪着脑袋,仰望着,指着,一道一道的分辨着色彩。
最终麦秸被垛成垛,上面糊一层泥,不怕雨淋了。混着壳子的小麦经过晾晒,干透了,有风的时候,开始扬场。用木锨把它们扬到高空,沉甸甸的麦粒垂直落下来,轻飘飘的麦皮随风飘出去了。不断地扬起来,最后,干净的麦子装进布袋里,运回家,好天气里再捯出来晒一晒。我喜欢光着脚丫趟着那些滚烫的麦子,一道道幸福的沟壑划开褐色的波浪。
一场激动人心的麦收大战结束了,人们松一口气,稍作休整。麦田里的禾苗已经长出来,趁机窜出来的野草芽,也没人去理会。新小麦被送进磨坊里,轰隆隆磨成雪白的面粉,赶紧地蒸出来第一锅新馒头。灶膛下麦秸火呼呼地烧着,等腾腾地冒出来热气,掀开沉重的木头锅盖,鼓胀的发面馒头你挤着我我拥着你,热热地掰开来,里外一样地亮白,一股太阳味儿钻进你的肺腑里。迫不及待地咬一口,松软,清香,越嚼越甜。至今,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馒头。今年年后,在亲戚家吃莱阳产的特色馒头,说是用名牌牛奶掺了白糖和鸡蛋和面,用地锅烧木柴蒸出来的。口感不错,总觉得松软甜腻,没有那时馒头的韧劲和嚼头。何况那是半饥半饱的日子,更是日日粗粮刮过的肠胃难得享受啊!
故乡在鲁西北平原,属于黄灌区,小麦几乎年年丰收。每年春天,黄河水沿着干渠汩汩而来,浇灌着麦苗,漆黑的夜里能听到小麦欢快的叫声。麦收之后,除了交公粮之外,还要交一份黄灌粮。那一年麦收后,我和爷爷拉着一地板车小麦,到镇上交粮点去。门外排着队,人们等待着,说笑着。于他们,种地完粮,是历代的黄历,天经地义的事。等挨到我们,验过质量和称重之后,爷爷背对着一袋小麦,两手在身后把它揽住,弓着腰,背到输粮带前,解开口,倒上去。履带自动把小麦运到高处,装进粮库里去了。
当时,我年龄小,没怎么干过重体力活,割麦子打场,都是个添头。做个饭,送个水,看个场什么的。看到农民没日没夜的辛苦劳作,骄阳下晒着,汗水里浸着,年年岁岁如此,只是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白面馒头不是一直能吃的,到秋天,农作物成熟,又要吃玉米面窝头和地瓜。白面要留着过年。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哪里是个尽头。我那时想,如果我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在土地里讨生活,嫁一个泥腿子丈夫,像黄牛一样只知道生产劳动,这样沉闷困顿的人生怎么才能挨过去啊!我必须从麦田里逃出去,唯一的途径就是读书。上中学时,我们搬到县城去住。我不想回归土地,我埋下头在教科书和试卷里趟出一条生路,我成功地逃离那片土地,离开父母到远处的城市去上大学。像风筝脱了线,自由自在地在风里飞。忽而有一天,感觉头重脚轻,失落之余,明白自己还是想家了,想牵着风筝的那根线,想那片麦田了。
毕业之后,我又成功地逃离故乡。多年之后,在城市的角落里邂逅了一片成熟的麦子。我在朋友圈里写下一段文字:
我抬头遇见一片耀眼的焦黄。
烈日下灼着我的眼,燃着我的心。
一个农家的孩子,我深深懂得,
大风,可以扫荡它们的傲慢;
暴雨,能让麦穗怀孕生芽。
它们枯干,焦躁,又大度。
是丰收的骄傲,成熟的坦然,
历经沧桑后,无畏无惧。
远离那片浸着苦涩的故土,我发现出走的时间越久,对故乡的思念越深。在把异乡当第二故乡的今日,突然发现故乡那片埋藏在岁月深处的麦田,才是我灵魂的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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