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文/孙情
我讨厌清明节。讨厌它不是因为它是亡人专属的节日，讨厌它是因为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令我痛苦不堪的倒霉事，似乎总是和这个飘着雨丝也飘着哀伤的节气过不去。
七年前的那个清明节，与今天飘雨的清明节不同，那天的阳光分外明媚。一尘不染的阳光如同一个妖娆的鬼魅，一边刺痛着我悲伤的眼，一边引领着我踏进了监狱的脚步。那天，我自以为辉煌的人生因着我的锒铛入狱而宣告终结。家里乱得像塌了天一般，奶奶和姐姐肯定以泪洗面，她们要远比我痛苦。但那时我已自身难保，无暇去顾及也无法去顾及她们了，我那时的境遇就像是一只顾头不顾腚的鸵鸟。
似乎我生来就是个不祥的人，父亲因我而死，母亲把我抛弃，在我那个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里，我受尽了同龄人的嘲笑和欺负，多亏了奶奶，她就像是我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一道光，驱散了我心底深处的冰冷和阴暗。于是我努力学习，不为出人头地，只为能够让她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
我以为老天有眼，让我刻骨铭心的愿望终没有落空，毕业后，我顺利考上了省里的公务员，成了村里人人眼红的“铁饭碗”，我没有忘本，竭尽全力地回报爱我的奶奶和姐姐。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监狱里的犯人竟也是用铁饭碗吃饭的。
老天真他妈狠，让我努力地攀爬到高处，然后再把我狠狠推下悬崖。
我不敢给自己申请减刑，尽管我各项条件都符合。我怕那份寄到家里的减刑通知书会再次刺激到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面对我的奶奶和姐姐。
两年前的今天，我重获自由，但我却还困境在自己的牢笼中，不曾自由过片刻。
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去面对任何以前的好友，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道我的事情。于是我选择在我服刑的城市里卑微地躲藏着，那段岁月我不堪回首，但即便是在我最饥肠辘辘，最身无分文的时候，我也不敢再次触碰法律的那根底线。
我也曾抑郁不住自己对家乡的思念，幻想着偷偷回家，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看一眼我的奶奶，然后再了无牵挂地死在外面。但我的理性却苦苦规劝着我不要这样做，我以为最艰难的苦日子我已经熬过来了，殊不知更痛苦的事情永远在你意料不到的后面。
直到我的姐姐不知从哪得知到了我的消息，把我从那个昏暗逼仄的破旧网吧里揪了出来，那是我打工的地方，老板比抓我的警察还要凶，吃住比我在监狱里的还要差。
我不敢直视姐姐的眼，若不是我听到了她在我背后撕心的哭喊，我肯定会选择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姐姐告诉我老年痴呆已经把奶奶变得“六亲不认”了，姐姐还告诉我奶奶在雨天出走迷路跌断了左腿，她现在卧床不起，恐怕时日不多……
我的泪水终究是没能忍住，心中的恼怒和悲愤让我在跌坐在人来人往的网吧门口哇哇大哭，泪水代替了我心中的千万言语，我决定跟姐姐回家。
姐姐的儿子，那个曾一度以我为榜样的小侄子，如今也生得一表人才，上次我们相见的时候，我还正挥斥方遒地指点他高考志愿，辗转之间，七年过去了。时间最是无情，它才不管你心中有多大的遗憾，依旧像个赴死的勇士一般，踏着无情的脚步，勇往直前。
于是我踏上了回家的路，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去面对，不管你是否在逃避着面对。
一路上细雨绵绵，小侄子娴熟地开着车，车上载着我和姐姐，一路上姐姐的手始终握着我的手不放，她不停地摩挲着我手上的黄茧和刚愈合不久的冻疮，姐姐的脸上始终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
新修的高速路畅通无比，一辆辆呼啸着的车从我们的身旁穿梭而过，雨刷有规律地刮洗着挡风上滴淌成溜的雨水，麦田里庄稼一望无垠，偶尔几缕青烟飘过，寄托着活人对死人的哀托，消散在飘零的凉雨中。
归家的路不远，从高速上下来我们颠簸不了多久就到了那个我梦中无数次到过的地方。曾经一到下雨就泥泞不堪的乡间小路，不知何时覆盖上了清灰的混凝土，在雨水的洗礼下显得焕然一新，它们在欢迎着曾经走出去的一个个游子们，但肯定不会欢迎我，尽管我也是个落魄失魂的游子。村口的那棵桐树挂满了茂密的紫花，桐树的对面是一个小教堂，七年不见，它还屹立在村口，曾经高举的十字架不知何时已被拆除，换上了一面崭新的国旗。耶稣的雕像在雨中不言不语，慈悲地望着每一个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芸芸众生。
耶稣甘愿到罪人家里做客，耶稣甘愿与娼妓为朋友，耶稣甚至为钉他十字架的人们祈祷，但耶稣在哪里呢？即便耶稣肯赦免我，我的家人未必肯赦免我，即便是我的家人们肯赦免我，我自己又能放得下这一切的过去吗？
离家的脚步愈来愈近了，我忐忑的心也愈加不安了，姐姐握我的手也愈加用力了。我一直逃避的，终究还是来了。
奶奶家的小院被邻居们新建的房屋包围了，就像一个笨拙滑稽的小丑傻傻地站在翩跹起舞的歌女丛中。斑驳的青砖终究是敌不过岁月的侵蚀，风化成一堆青色的土，均匀地洒落在土墙四周，南面的墙明明已经岌岌可危，却仍旧倔强地屹立在雨中。雨水打湿了门楣门框，也打湿了早就光彩不再的对联，一张被风撕破“福”字倒贴在荒凉的门芯中，我不禁悲从中来，曾经我以为我是奶奶的依靠，却不想我带给她的竟是无尽的苦难。
我仿佛看到了奶奶颤巍巍地站在村口桐树下等待我时孤单的身影；我仿佛看到奶奶无数次在灯下因担心我思念我而垂泪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奶奶一个人守着几个笨拙的饺子在叹息声中悲哀地度过除夕夜。
进入奶奶的小屋，说不出的味道直冲我鼻腔，那种味道既熟悉又陌生，我无力地摸索着着来到了奶奶面前，泪水明明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但奶奶苍老的皱纹和银白的头发却被我看得分明，奶奶目光涣散，口水流了满襟。
我鼻子一酸，腿上一颤，便跪在奶奶的怀中悲戚起来。奶奶已经记不起我了。
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从我的背后袭来，这种感觉是我小时候在外受了委屈后来自奶奶的安慰，这道感觉也是我在外面闯了祸后最安全的归宿，这道感觉是我漂泊在外的时候无数次在梦中让我哭醒的感觉。
奶奶青筋突兀的手，突然有力地将我搂住，我抬头看她，她面带微笑，还滴有口涎的嘴巴翕合着，她说话早已口齿不清，但我却分明听清了她说什么，她轻轻地，无比温柔怜爱地说，我的宝，你回来了。
一道阳光驱散了乌云，透过窗户照到了苍老的奶奶，也照亮了我眼前昏暗的光景，是的，奶奶的宝回来了
作者介绍：孙情，90后中学思政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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