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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3/3 17:30:00

文/雪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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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总是比春天抢先一步占领半壁江山;柳,又总是用它轻盈而婀娜的身躯唤醒春天,唤醒春天的同时,也喊醒了我们隐藏在角落里的童年记忆。

儿时,背诵唐诗,我最喜欢的一首就是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每年春天去对过的学校里玩儿,我就仰着脸,用小手指着大树说,“绿丝绦”,引得大人发笑。我和小伙伴围着柳树转圈、嬉闹、疯跑,双臂张开做出飞机状,跑散了辫子,跑出了汗珠,跑得热气哄哄,恍若体内五脏六腑骤然升温,有个发烫的小马达,整个人都沉浸在杨柳拂面的兴奋劲儿中,痒痒的,躁躁的,好像心也跟着飞了出去。

春风不语,却懂得杨柳的深意,正如时光缄默,却从来都是历史的见证。我出生在高校家属大院,在对过一条街之隔的校园里长大,所有记忆都与那些杨柳有关。那些柳树大都有几十年树龄,两个孩童才能合抱过来,第一眼望去就像从地心里涌出的绿色喷泉,茂密的枝叶冲出地面,又射向天空,然后四散垂落,似乎把一方天空也染成绿色。牙牙学语时,父亲用绑布带围着我在树下学走路,他手里攥着奶瓶,“咯咯咯咯”的笑声随风摇荡,就像我东倒西歪的脚步;进入小学后,放学后我和同伴把书包扔在传达室里,一溜烟儿的跑进校园里,大操场上溜一圈,篮球场上再转一圈,然后就来到柳树堆儿前,柳树从鹅*到深绿只几天功夫,我们蹦啊跳啊,尽情打闹,“小八路”、“三个字”、“跳房子”,这些游戏轮换着玩个遍,呼喊声成势成片,直插云霄,但很快就被大风逐一洗筛,一把倒入夕阳的咽喉里,不见踪影。

经常地,我们也会跳皮筋,找两棵间距适当的柳树绑上皮筋,忘记是谁带头唱起歌谣,“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我们欢快的跳着,马尾辫一甩一甩,头上戴着柳条手编的花环,仿佛每个跳皮筋的女孩都是公主,美丽,尊贵;不时有柳絮飞飞泛泛,落在地上、身上、肩上、发梢上,仿佛谁随手撒了一层细细的白糖,丝毫不影响心情。男孩子们,三下五除二爬上树梢,紧贴树身打滑溜,故意捣乱使坏,有的也跟着我们一起跳,笨拙的样子就像大企鹅,引人发笑。直到校园广播站里传来静校音乐,“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烧不尽,风雨吹不倒……”我们才恋恋不舍回家。

最热闹的时候当属开运动会。我们一放学就钻进校园,撒丫子直奔大操场,在石头台子制高点找个地方坐下,将比赛项目一览无余,跳高跳远,长跑短跑,个个精彩。我最喜欢听裁判员的发令声,“各就各位,预备”——伴随“duang”一声枪响,运动员们就像射出的箭鏃,齐刷刷一片,观众席上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各种比赛让人应接不暇,就在说话之间,冠*已经诞生了,只见同伴给他戴上柳条编的花环,趴在耳畔悄声耳语。空气中萦绕着喇叭花与柳枝条杂糅的味道,还有些许鸡粪的臭味,因为操场一墙之隔就是养鸡场,时间久了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似乎,童年就这样踩着节拍溜走。柳叶青了*,*了青,四季更迭,悄无声息。而这里的人们,在加速老去:打门球结束回家的老干部,脚步蹒跚;下了班拎着暖水瓶的教职工,有说有笑;满脸稚嫩的大学生们,手拉着手,大步走出校门……如果当年我有一台自己的相机,一定会留下珍贵影像,转而想想,这些记忆也并未全部消逝,在生命深处反刍。如今,校园还是那个校园,只是换了人间,各种单车出入成景,共享汽车也不稀罕,午后还能遇见踩着滑板车戴着耳机出门的潮男潮女,叫人恍若隔世,有种黑白电影长镜头的疏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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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柳不同。如果说百花争艳是盛装迎接春天的规定节目,那么杨柳青青则是生命之春的灵*诗眼——柳,要么连根拔起,带出一群人的乡愁;要么一鸣惊人,氲出一个人的柔肠,它的柔韧亦是它的慈悲,它的刚毅亦是它的骨气。也可以说,杨柳就是春天的美学格子,春未到时,柳是报幕员,春已去了,柳是魔法师,浓绿泼地,叫人缅怀。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从“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到“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柳树走过的道路,从来不比人容易,柳树见过的世面,并不比人少。无论垂柳、红柳,还是藏柳,都毫无例外活得荡气回肠,又缱绻柔肠,在气质上往往比其他植物略胜一筹。

父亲去世后,追溯家族史,我才意外发现,柳树就是我的根。爷爷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他给地主家放牛,躲过敌人的子弹,从南洋一路漂泊到济南,18岁参加工作成为一名驾驶员,赶上学校初建,他见证学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建校之初,条件艰苦,人手不够,师生齐上阵,就连夜搭棚子,包括校长也是挽袖干活儿,同吃同住,缺钱少粮,就四处筹措,自力更生。听父亲说,校园里很多大石头都是爷爷开大车从泰安拉回来的,我想,那些柳树的小苗也带有他的手泽吧?今天所剩无几的老柳还会记得当年的创业史吗?想着想着,我的泪水就滚出眼眶,肆意流淌。年的清明节,爷爷突然去世,校领导们亲自到殡仪馆告别,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爷爷是建国前的元老,他退休多年,从未说过自己是学校的功臣,也从未透露半点以前的事情。后来,我去新落成的校史馆参观,望着那些老照片和老物件,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校园里的柳树就是爷爷那代开拓者的精神根脉!

当年,济南诗人王苹给外地朋友回信时,写诗介绍明湖岸边的柳树,“湖干烟乱柳毵毵,是处桃花雨半含。七十二泉春涨暖,可怜只说似江南。”爷爷没上过学,但通过自学掌握驾驶本领,也学会了写信,他在给老家人的信笺中,是否也提到过校园里的那一抹鹅*?这一点我已经无法求证,但是,当年不少老师在动荡中没有等来光明,爷爷挺过来了,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天。他一辈子驾驶零事故,这是他的生命徽章,何尝不是我的荣耀?

建校初的艰辛,柳树知道;“文革”时的黑暗,柳树知道;那代人内心深处的煎熬与委屈,经验与教训,坚韧与屈辱,胜利与牺牲,柳树最能懂得。或者说,柳树的记忆比人长久,自年在此落户,它用宽窄不同的年轮,记录着历史的呢喃和生命的轮回,它用扭曲变化的体态,记录着无声的呻吟和个体的疼痛,它用高低不平的劲结,记录着无言的抗争和集体的悲欢。杨柳的心灵史亦是人的苦难史,学潮、战乱、大跃进、自然灾害……如疾风骤雨般的裹挟,似从天而降的灾祸,人们不屈不挠,愈挫愈勇。树也是如此,电击雷劈,劈不断根脉,刮割树皮,摧不毁树干,劫后余生,用阳光暖透身躯,以细雨冲洗伤口,反而遒劲有力,更加向上葱郁。多少次,我抚摸树干,目光拂过皴裂的树皮,就像生长出来的铠甲,给人以不容侵犯的威严和庄重,它像极了罗丹的《思想者》,只不过是年轻时看不懂,读懂时已老去。爷爷在世上活了79年,他也是一棵有着79圈年轮的杨柳,掐指而算,是年,当他生命年轮进入到第18圈的时候,与校园里的杨柳相遇,直到生命的终点再也没有分开过,人与树的遇合就是这样灌注了文学的意义——大学的精神在此,拓荒者的风骨在此。如毛主席临终前依然吟诵的诗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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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比人要忠诚,比人要忍耐。而人,不过是长了腿脚的柳树,漂泊是宿命,流浪也是宿命,哪怕仅一截柳枝,也能插枝成活,活得不亢不卑,活得坦坦荡荡。台湾作家王鼎钧,14岁离开县城,17岁离开兰陵,关山夺目,飘荡一生,他念念不忘的是老家的垂柳,以及在插柳口跟“疯爷爷”学诗的场景。抗战时期,逃亡成都的燕京人遥望故园的垂柳,满眼深情,“此刻,我流浪到蓉西光华村,卷起珠帘,依稀见到那久别的湖光塔影,在一缕沉烟里向我招手,我依然看到了青青的岸柳伴着风在泣诉……”我的爷爷也是如此,走过战乱,九死一生,那一抹历久弥新的杨柳青,就是他的全部语言。

去年,我去长清大学城给大学生们做报告,会前校领导接见得知我是这里的子弟,听完介绍后笑着回忆道,钟师傅爱车如命,当年学校唯一的一辆红旗轿车,擦得锃亮锃亮,远远望去都能映出人影儿来,但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连摸一把都不让。说罢,大家哈哈一笑,我的心底却汹涌成海,比柳海还要深的海,久久不能平复。

柳树下发生的事情,我记不过来,印象深刻的是春天吹柳哨,拔树根,大人用小刀削树皮做的柳哨,吹得“叭叭”作响,有人还能吹出高低音阶,有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动人。孩子们编柳环,拔树根,做游戏,树下看蚂蚁搬家,就这样与春天共舞。到了秋天,柳树下教职工发大米,到了冬天,发白菜和大葱,长长的队伍拐了好几道弯儿,以至于一进校门就能看见黑压压一片,那场景很是壮观。队伍中,有一个头矮小、头发花白的老太,我至今记得。

她是敏敏的奶奶,敏敏是我的同伴,比我大一岁。最初,我们都住挨门邻居,每次我去找敏敏玩儿,她都尖着嗓音说,“小倩倩,你来了。”如果我有段日子没去,她就会念叨,“怎么没见小倩倩?”大约是年,敏敏家搬到前面楼上了,我们升入中学,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找敏敏玩儿,敏敏有了独立卧室,进门是客厅,都是柳奶奶先开门,尖着嗓音说道,“小倩倩,你又来了。”暑假里我几乎天天去,打扰她睡午觉,她操着一口胶东方言,半嗔怪道,“小倩倩,你不在家睡觉,又来了啊?”说话之间,她露出半颗金牙,煞是可爱。

毕业后我得了一场大病,坐在轮椅上。没想到多年后的相遇,是在社区那年我入*主题活动中。她坐在我旁边,座签上写着“柳桂英”三个字,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姓名。临近开会她才来到,见到我后先是惊讶,那半颗金牙依然闪闪发亮,她久久盯视我的脸庞,一只手紧握着我的手,我能够感到她那只手的力量,她缓缓地说道,“小倩倩,你好了吗?”我点点头,强抑感情,把泪水憋了回去,但手心里像是握着一只小火炉,很多记忆随之在眼前回放。通过那次活动,我才了解到,她年过九旬,是社区里唯一的解放前老*员,主持人问她哪一年入*,只见她努力辨认对方口型,俨然耳聋很厉害了。事后,父亲告诉我,柳奶奶守寡大半辈子,老伴以前是校长,负责人事,业余喜欢打猎。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每家必出一人,父亲身体不好,爷爷就是找他开证明和盖章,才留了下来。后来,柳奶奶患上乳腺癌,但这么多年都没有大碍,也是生命的奇迹。她就像一棵被人遗忘的柳树,跟随老伴在这里扎根,葳蕤成伞,葱葱郁郁,她在岁月的长河里一直挺拔不屈,站成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丰碑。

原来,我也是一棵柳树。只是,在校园里闲逛,我独独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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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比往年来得早一些,因为疫情,学生们放假还没回来,校园里处处一片冷寂。我喜欢这样的时分:静静地,漫无目的,在校园里闲逛。校医院前面的那几棵老柳,已经被挪作教练学车倒桩用的道具,但我还是认得出它们的容颜。粗壮,遒劲,老而弥坚,愈发刚毅,阳光从高处倾洒过来,散发出耀眼的光晕。

我已经分不清哪棵柳是爷爷手植下的,哪棵树是父亲攀爬过的,哪棵树是我拴过皮筋的……就像我分不清眼前的校园,还是童年玩耍之地吗?虚虚实实,令人几近眩晕,只有这呼啸而过的春风是真实的,只有空旷的寂静是真实的,只有春风裹挟的杨柳气息是真实的,有点涩,有点甜,完全没了鸡粪臭味,令我一声惆怅。

春天已经来了,但还会走远;杨柳吐青明目,但也会凋败。只有生命的春天永驻我们心间。

﹙作者系80后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含泪的绽放》《泉畔的眺望》《金蔷薇与四叶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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