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作家、文史学者郑逸梅先生(年-年)曾被誉为民国时期报刊“补白大王”,与文史界大家、书画名家交往多而深,以其补白式随笔文字影响极广。尤其难得能可贵的是,在耄耋之年的86岁到98岁,郑逸梅写了27本书,可以说是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创造了写作史的一个奇迹。
今年是郑逸梅先生诞辰周年,继前不久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主办“纪念郑逸梅先生诞辰周年文献艺术展”后,12月20日,由朵云轩集团策划的“瞻彼南山——纪念郑逸梅先生诞辰周年座谈会”在朵云艺术馆举行。现场同时还展出了郑逸梅先生的大量手稿、手札与日记,以及《郑逸梅九十寿像图》等画作。
参加座谈会的郑重、陈子善等相关学者认为,郑逸梅先生是真正的时代老人,“这一辈文化老人代表中国真正文脉所在,是真正的读书人,有着生命的本色与静气,郑逸老是在为时代补白,也是为时代留影。当下讲文化自信,得把这样有着真正中国文化精神的老先生弘扬好,回归常识,让人生回归生命的本色,对中国的当下与未来都有着巨大的意义。”
《逸梅先生补白图》顾村言绘
研讨会现场展出的郑逸梅先生手稿与手迹“他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刘金旺(学术主持、朵云轩拍卖总经理):
今年适逢郑逸梅先生诞辰一百二十五周年,上海朵云轩集团与朵云轩艺术馆举办“瞻彼南山——纪念郑逸梅先生诞辰一百二十五周年座谈会”,郑逸梅先生出生在上海江湾,祖籍安徽歙县,苏州外祖父为生,改姓郑,谱名际云,笔名逸梅、别署冷香、疏景、一溜、陶拙安等。少年时代就学于苏州草桥中学,与顾颉刚、吴湖帆、叶圣陶等有同窗之谊。江南高等学堂毕业后到上海求职谋生,后入上海影戏公司,编撰文学稿及说明书。并参加南社,曾就职于《光华半月刊》、《金刚钻报》、中孚书局。年后,历任上海音乐专修馆教授、徐汇中学教师、志心学院教授、国华中学校长、诚明文学院教授、新中国法商学院教授。
研讨会现场,80多岁的郑重(左二)在发言郑逸梅一生勤于写作,教学之余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他从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为《民权报》、《小说丛报》、《申报自由谈》、《红杂志》、《紫罗兰》、《万象》等几十家报刊撰稿。有大量文史掌故载于报刊空白处,人称“补白大王”,誉为文史掌故大家。生前结集《人物品藻录》、《淞云闻话》、《逸梅小品》、《孤芳集》、《近代野乘》、《逸梅谈丛》,有很多书在我们这里已经陈列出来了。郑逸梅笔下的著述,多以清末民国文苑轶文为内容,蔚为大观,成为了解近现代文艺界情形的宝贵资料。郑先生早年作品多用文言、简练含蓄,饶有风直;晚年之作,则用白话间以文言,笔墨铺陈其中,人情练达之处,皆能融合知识性与趣味性于一炉。
郑逸梅与朵云轩也有往来,在朵云轩旗下朵云杂志创刊号,年9月创立的,在上面郑先生发表了文章,谈到艺术品。年郑先生诞辰年时,朵云轩艺术馆举办郑逸梅先生的书札手迹展。
郑有慧(郑逸梅先生孙女、上海市普陀区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非常感谢这次朵云轩为先祖父诞辰周年举办座谈会。上个月在上海文史研究馆举办了他文献艺术展,尽管只有三天时间,参观人士络绎不绝,影响较好。先祖父郑逸梅一生就做了两件事,一件就是写作,还有一件事就是教书。他一生谦虚为怀,收集了众多的书册,绘画、书法、尺牘、扇萐、制笺、砚与石、竹刻与墨锭、希币与铜瓷玉石、名片与照片、柬帖等等……“一二八”,“八一三”两次战事,倾家荡产。而在年代更是被抄去七大车文物……这么多的物品,但是他一直不敢称之为“收藏家”,而以集藏自居。
他的写作年起至年,涉笔生花八十春,但是他不敢自称为郑逸梅著作,称之为逸梅著述……
和他接触过的友朋们,无不说是与逸老谈话是如沐春风……因此在八十年代时,他的朋友上至八十多岁的老翁,下至二十多岁的青年,无不想与他有所交往。
我和他共同生活近四十年,他生活中的节俭和对人的厚道也是令人感动的!例如:乘公交车4分7分,多一站路要7分钱,这一站路他必然就会走的。对服装没有要求,布衣布鞋即可。从我记事起他从未提出任何的生活方面要求;而在他留存的几本日记中,其中一本为年,他65岁时,记载:每天去买菜,最晚是五点起床,一般是四点多,有次甚至於三点半就起床买菜,而且要跑几个菜场去买……然后到校工作,中午回家烧饭菜,饭毕再赴校或上课或者开会,批改作业,回家已是上灯时分了,七点回家是常有的,有时候甚至九十点鐘,十一点了!几乎天天如此,但是他每晚一定要最后再看书,或者是写东西……展柜内存放的手稿基本是那时候完成的。十本约四十万字左右。
他的服装非常朴素,布衣布鞋,我印象中他对生活没什么要求。他的为人还基于他的乐观和豁达;六七十年代被批斗时,他默默念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八十年代家中没有空调,大热天朝北的亭子间太阳直晒到下午四五点,朋友来做客时见他没穿上衣,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是赤诚相见”,话毕,大家彼此一笑。九十多岁时牙齿掉了许多,他对朋友们说“我现在是无齿(耻)之徒”;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被叫臭知识分子,他取书斋名“秋芷室”,陈茗屋先生觉得三个字有趣,特刻印章,赠予祖父。连我的女儿,他的曾外孙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叫阿爹”,其实称太公(吴语,听我一直叫阿爹……)不是叫“爸爸妈妈”,凡此种种的诸多例子……
八十年代时他每天写作四五个小时,每年总有二至三本书籍出版,并还在香港《文匯报》、《新晚报》、《大成》杂志写稿,以写人物篇為多,他所写人物栩栩如生,言:“如拍照片,多人拍摄正面角度,我亦取人侧面描写”而且他每每要到此人的寓所观察二次以上……所以祖父所撰人物篇是立体的,他善於观察出旁人一般会忽略的地方,写出有血有肉的对象,最重要的一点是,某些人物的瑕疵,或者是恶壮,犹如目前的所谓博人眼球的新闻,那是决不会写入的……他谓之这是做人的厚道啊!
最让我感觉祖父的“伟大”之处在于他高龄86岁时写作至98岁中,出版27本单行本书籍,直至年7月6日上午完成七千多字的关于《潘天寿》的文章,医院,四天后与世长辞。乃至真正做到了写作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最后用祖父生前时常提及的二句话作作结束语:一句是“求其所可求,求无不得,”第二句是“求其所不可求,求无一得!”谢谢各位朋友们!
郑逸梅先生(年-年)“为时代补白,一位真正的时代老人”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今年因为是郑逸梅先生诞辰周年,前一段时间上海文史馆已经搞过一个纪念展览,我也参加了,今天朵云轩开这么一个纪念会,我觉得很有必要。郑老见过几面,曾写信向郑老请教,得到他的悉心指点,可以说有求必应。
刚才郑有慧女士讲到,郑老先生一直在写作,晚年的最后12年写作,九十年代香港明报月刊要托我能不能请郑老给明报月刊写专栏,我转告郑老了,明报月刊后来有专栏。刚才谈到郑老的一生就是两件事,一个是写书,一个是教书,不断和书、和文字打交道,包括他的收藏,收藏很丰富,每一个门类都有特色,我觉得最吸引我的就是他的信札,从民国一直到当代,他还收有明人的信札,都是大量的信息,那些人在那个年代是怎么生活,怎么工作,怎么交流,这个信札里,郑老自己也做了很多研究,写了很多文章,这些信札,包括前面已经提到他经过十年浩劫以后保存下来的一些信札,以及他新藏的一些信札,以及六七十年代的一些信札,信息量很大。我们应该感谢郑老的收藏,用他自己的话是集藏,以及他个人的研究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新的角度、新的线索,引起我们进一步的思考。这些信札反映了那个时代。
研讨会现在会现场展出的郑逸梅先生的手稿、手札给我印象非常深的就是周瘦鹃和他的通信,周瘦鹃说要来上海,“互相之间都不联系,我们见面聊一下,下次能不能见面,不知道。”后来果然没下次,吃了这顿饭大家散去以后,(就没再见面)。那批人,我是关心那批文化人,郑老他们那批人,显然和一些热衷于权力的文化人不一样的。他们爱国家、尽自己能力为社会服务,结局确实令人意想不到的。
研讨会现在会现场展出的郑逸梅先生日记刚才讲的日记,他的日常生活,老老实实在工作、在教书、在培养下一代,有时间就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写自己写的文章,与世无争,没有对这个社会造成什么危害,但是结果呢?郑老幸亏能活到改革开放以后,其他很多人没能活到改革开放以后。我觉得从这个来看是非常令人惋惜的一件事。当然也为郑老可以坚持下来,包括还有他叶圣陶,他们是小学同学,实际两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太一样,但是到晚年他们互相之间仍然保持这种友情,这非常难得。我想这样一代文化,他是一个代表,这批文化人,我现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称称呼他,以前说旧派文人也不合适,郑老又不写那些小说的。但他确实在文字上面有他自己的追求。以郑老为代表的这批文化人他们在上个世纪的上半叶到底为我们这个文化、为这个国家做了多少事,这些问题有时候很沉重,像郑老这样的留下那么多的文字,量很大,我们出过好几个版本的文集,现在还有很多手稿——而且这些手稿还没出版过,所以他的文字还可以进一步整理发掘,非常难得、非常令人钦佩。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们纪念他、缅怀他,有时候也感慨,这么好的人,他没攻击性——而有的人是有攻击性的,比如想改造别人。
包括前一时间辞世的周退密老,他们这批人都是非常好的,非常方正,温和,这些老人,老一辈文化人,让人怀念。从他们的文字,他们的为人一看就知道,从来不唱高调,不想着改造世界、改造社会,他们就想着做好自己的为人,做人,留下自己的文字,这就够了。
所以我觉得表示对郑逸梅老的怀念、尊敬,以及他的一生给我们多少启示,我们活着的人该怎么做,该做什么,值得我们进一步来思考的。
郑重(报人、文化学者):
我和郑逸老只有一面之交。怎么想起来找他呢?我有一个阶段,年代或后来,我在文汇报一直想办副刊,我们老早写文章都知道,这个副刊的补白比较重要,确实想向他学习,怎么办报,但他没办过报,他就是写文章、投稿。办报的人希望有一个好的新闻环境,年,文汇报和解放日报准备合并,那个阶段写文字,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每天要写评论,坐在那里等,写了明天就见报了,那时我就请教郑老怎么做。还有一个是粉碎“四人帮”后的年,写批评稿,一天到晚写文章。
我那时候去请教,到了楼下我就叫他名字:“郑逸梅!”他听后跑下楼来了,很瘦的,很有精神,开门我就进去了,进去他在那里案头上看画,水仙石头,有这么一张画,是他的生日画,年,是他80岁生日。他说那是他倒霉的日子,“怎么倒霉,过去九月九辟邪的日子,都辟邪,登高辟邪,第二是讨债的日子,有一个诗人写了一首诗,满城风雨敬重阳,就这么一句诗。倒霉的日子,不是很好的日子。”他讲了一番,随手拈来,说哪年重阳,有一年重阳没下雨,他的老师在中学那段,九月初十下雨了,风雨补重阳,把重阳补了一块,就讲了这么一些掌故。郑逸梅著作集,都是一个木箱子,上面是红木的,是用石头镶的,非常漂亮,里面郑逸梅的著作,改革开放以后,从年开始,那两年写了很多文字。
研讨会现场展出的郑逸梅先生的手稿、手札
与会嘉宾观摩现场展出的郑逸梅先生手稿、手札他收藏的最早一封信是王阳明的,他说我要把这些收藏的信做成诗,我说这个工程太浩大,那时候他已经90岁了,信里的故事多了,他收藏的一万封信已经没有了,记得随便找了一封信给我看。他的知识太广了,不知道从何谈起,只谈了这么一些印象。后来乱谈,也有点印象。他真正是一个时代人物,经历了晚清、民国、抗战、解放,年到改革开放,每个时代在他身上都留下色彩。那时候我想做一个什么事,写补白,为什么补白,补白的背景是什么,怎么补白?我那时候想进一步采访他,但后来一天到晚不在上海。我采访时他没怨言,对时代没仇恨,不论哪个时代,他哈哈就过去了,他是学者,不是做一门学问,什么都能来,什么都知道一些,我觉得他是一位时代老人,对任何一个时代没有怨言。我跟他谈了一个下午,问他对哪个时代有仇恨,好像都没有,没有这样的印象,这个老人豁达,对他的印象有影响的就是这样的。他认为什么都是可以过去的,都可以应付过去,都可以过的很舒服,痛苦也能过去,我的印象当时老人是这样的老人,我觉得这是真正的时代老人。
陆灏(文汇报资深编辑):
年的夏天,我20岁,还在上大学,也是文艺爱好者,曾跟着班上一位女同学访问郑逸梅先生,当时是她联系的郑老地址。那次和郑老聊了些什么,现在我一句话也记不得,一点印象也没有。
唯一的印象是,当时我正好买了一本新出版的郑老《艺林散页》,便请他签了名,当时他盖了三方印章,有羊形印、“补白大王”、“旧闻新知”,当时他跟我说了三个印章分别是谁刻的,就记得那个羊形印,他属羊,羊是张大千画的,刻是其他人刻的,我问了章是谁刻的,“补白大王”是谁刻的,当时的一个印象就是老先生非常和蔼的,说话很平和的,是一位很平和的老先生。后来认识郑有慧后才知道这三位刻印者。
在这之后,有一段时间,报社也要我们向老的记者、老的编辑请教,有段时间受了别人的影响,说郑逸梅先生写的文字,道听途说,靠不住,那时候我也比较痴迷于学术的东西,就是很学院派的学术,所以有段时间对郑逸梅先生的著作就看得不多。但是我买了不少。还是看,就作为闲读材料,并不是作为一个研究,因为觉得这个很重要。过了多少年后,我又编杂志,就发现对那个年代的那批文人,比如现在很多学术文章,都是像正史一样的,可能比较靠得住,但很死板,郑老的那些文章可能有的地方靠不住,但却很鲜活,而且绝大部分是第一手的。
对这些随笔怎么看呢,说很重要可以说也很重要,但说不重要也无关大体。举个例子《艺林散叶》我翻得比较多,里面提到不少以前学者、文人住的地址,郑孝胥、陈夔龙,住在上海什么路多少号,很具体,沈曾植的海日楼在新闸路,康有为在愚园路。想想这个事大家都知道,其实忘记就忘记,我曾经住过一个什么地方,现在地址我自己都记不清楚具体几号,他这些都记住了。这些很有用,反映这代人的生活,这些细节其实非常重要,但是我们平时都会忽略这些事,觉得这个事无所谓,大家都知道,过几十年就不知道了。
郑逸梅签名的《艺林散叶》所以我就觉得他的那些文章,包括《艺林散叶》的合集,我说是一代旧派文人的“百宝箱”,这里面东西非常,地址是一小部分。还有说到当年好莱坞电影进来以后,《*断蓝桥》、《乱世佳人》、《出水芙蓉》的翻译者,就那么一句,但就提供了一个线索,未必全部对,但线索很重要。这是反映了那代文人的生活的百宝箱。刚才子善形容那代人,说到文人,我记得多少年以前我和北京朋友讨论过“文人”这个概念,说年代以后有一种人没有了——就是文人,我们现在有的是作家,就是写小说的作家,有的是大学老师,子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谁是画家,但是他说以前有一种人叫文人,不能算作家也不能算学者,比如最典型,我们讨论时就说到张伯驹,他的身份不是学者,作家也不是,做诗、填词,画画、唱戏,就是文人,你看郑老写的人大部分都是文人,作家会提到徐志摩,郁达夫,重点不在这里,学者王国维也提一点,他提的是老文人,基本是文人。
第二个说到可靠性,我觉得这些随笔最大的价值是鲜活,记下一些完全会忽略的事。这个如果要去反映这代文人的生活,这些细节是必不可少的。那么可靠性就是一个问题,比如说当中有件事我做了一点,比如里面说到沈曾植的海日楼在新闸路,房子里都是书,叫他一声他钻出来,沈曾植有年谱,材料非常多,不管怎么说提供了很多细节,我们可以进一步研究,如果你没这些记录,可能也无从着手,比如刚说的那些例子非常有意思,所以对郑老的著作,包括《艺林散叶》,我经常翻。
有一本严复写的语法书,光绪多少多少年的,《艺林散叶》有一条,说严复什么书是中国横排书,没有认证,是一个线索,像这些很重要的线索很多。所以我觉得他的文章是“百宝箱”,挖一下就有,挖一下就有。
研讨会现场汤哲明(画家、美术史研究者):我年左右进上海书画出版社,卢甫圣老师让我做海派绘画的年谱,把海派画家从原来了解的几十个扩充到上千多个,蛮多资料是从郑老的书里看到的,也有不少是根据他说到的线索挖掘出来的,因此感觉郑老的掌故就是个宝藏。
有人说:“小说里是有历史的,很多历史是小说”。我认为郑老写人物很重要的一个特点,这也是中国传统读书人的特点,他是写意的。就是说他写具体的一个人有些材料不一定都准确,但感觉就是对的,或者说把这个人的真实的性情与大致的经历给表述出来了。这很像写意画,具体的某些细节不一定准,但整体的神气却表达得非常精准的,比如他对康南海记述过:人称康南海八股圣人,后南海去八股二字。准确而极其精准地表现了康有为的个性与他本人对康的臧否。这往往是一般拘泥于材料的人所不能达到的一种境界,就像我们常说的九方皋相马。
以《世说新语》类比,我相信其中也有很多内容并不一定准确,但就像顾虎头画人像为添颊上三根毛,精准地传达了对象的神气。我认为郑老的那种记录,就很像《世说新语》,其实是带着他自己的主观判断。这其实是中国人做学问堪称精髓的方法。很像孔子注春秋,带着观点记历史,所谓春秋笔法。
郑先生说过做学问的二种方法,一种是先经典而后诗歌、小说。郑先生自己是第二种,从小说、诗歌等娱乐书进入经典,当然他自谦自己不是做学问的。我当然认为这是谦虚,这二种方法,其实一个是归纳,一个是演绎,殊途同归。
研讨会现场展出的画作今天再看郑逸老,我们除了发现他留给我们的那些宝藏,更对他这样具有鲜明传统文化色彩的品性与人格,产生敬慕之情,因此也对他的收藏、对他的文字产生特别的眷恋与感情。这也有点像画画,很多人说范宽、倪云林、董其昌这笔好那笔好,感觉神乎其神。我是画画的,说实话我知道他们的画里都有败笔。之所以对其仰之弥高,是因为他们的人格在起作用。今天有的画家靠临摹完全可能画到跟他们差不多的水平,但却因没有画背后支撑的人格,仍旧是些普普通通的作品而已。同理,我对郑逸老的人格与学问,也做如是观,因为就像郑重老讲的,他是时代老人,我觉得他的学问背负着时代。
散淡本色读书人,代表真正中国文脉所在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
前段时间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有两个展览非常难得,一是“纪念郑逸梅先生诞辰周年文献艺术展”,紧随其后的是“周退密书法展”,两位老人一生都低调而散淡,然而却都是真正的读书人,都以文章诗词或书画成为安身立命处,始终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一身静气。我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老先生影响会更大。两位老先生,都长寿,一个近百岁,一个是岁,我觉得从晚辈来说对我们很有启发,就是那种超越功利、见出本心的读书与为人之道,既是他们的长寿之道,也真正见证着上海文脉与这座城市的文化底气。
刚才说到补白,汤哲明提到《世说新语》,这一类随笔式记录名士的言行与轶事的文字脉络其实很有意思,就像中国文人画一样,更近似于写意一格,然而又“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回到这样的补白式随笔是不是学问,其实中国学术脉络里一直有着这种散漫的、注重自己内心与性灵的鲜活学术脉络,郑逸老属于这个脉络,就是那种随感的与性灵记录式的。往上溯,《论语》也是随笔记录的孔子言论,但里面都是大学问,《东坡志林》也可算是宋代补白式的随笔,明清两代这样的“补白”式记录更多,再比如《水经注》、《扬州画舫录》这样的,从地名出发,写景、记人、记事,三言两语,简洁凝练,朴素传神,我一直很喜欢读。郑逸老这样的补白,确实是有自己的判断和价值观在里面,为什么记这个而不记那个,他是有一个过滤和梳理的。当然,陆灏刚才说有的记录可能未必可靠,但“鲜活”是最难得的,我刚才又翻了一下《艺林散叶》,比如有一页记*宾虹有一次办展览,“购者寥寥,忽一人购三十件画作,宾虹叩其姓名,知为傅雷,二人遂定交为友好。”一般所知的*宾虹傅雷相交是因为*宾虹的学生顾飞,也是傅雷的表姐,但就这一记载也未必与顾飞结缘说相矛盾,一下买三十件画或许也是有的,应不是捕风捉影,只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佐证订交,当然,他的随笔中确实有一些是道听途说,但大方向是不会错的,而且其中的第一手史料性是十分难得的。
研讨会现场展出的郑逸梅先生的手稿、手札
郑逸梅先生藏书票这样的随笔因为作者的无功利性与兴趣所至的记录,辐射面是非常广阔的。我之前看到郑逸老回忆读书法,他认为分“里打进”式和“外打进”式读书法,说他自己则属于后一种,也就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先从饶有趣味性的”文章开始,我想到陶渊明的“读书不求甚解”,讲的也是没有功利的读书法,这样读书写文章都是根据自己的性情来,回归人生的本色,所以我认为反而是真读书,而这样的读书人在当下是越来越少的。
现在教授博士很多,但有多少是没有功利的而有着读书人本色的呢?可能有功利性的是太多太多了,就像钱理群所批评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就像古人所讲的“伪儒乡愿遍地”,刚才陆灏说到担心文人的消失,这正是担心的背景所在,但中国一直也有一批人,说他们是读书种子也好,说是文人风骨也好,说脊梁骨也好,或者说是有家国情怀也好,也一直是在的,这不要怀疑。所以我觉得中国文化一直在传承与发展,文人还是不会消失的。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是,这样的老先生对于民族、国家、乡土与文化,都是发自内心热爱的,而且他们有着浓厚的人文修养与文化通识,对于诗文书画都有着较深的修养,郑逸老是如此,今年辞世的周退密老也是如此,再像之前的章汝奭先生也是如此。今天展出的郑逸老手稿间有着浓郁的文人气息,可见一种清雅散淡,再比如周退密老,很多年前在文史馆看他的大字隶书没有太多感觉,然而后来看到他的一些晚年诗稿手札,见出学养,浑而厚,笔底雄力,而又自然超迈,真是让人迷醉。而这样的老人从来就没有加入书法家协会。
这辈人代表中国真正文脉所在,散淡,都是真正的读书人,有着生命的本色与静气,也代表着一个时代。当下讲文化自信,我觉得先得把这样有着真正中国文化精神的老先生弘扬好,让社会回归常识,让人生回归生命的本色,对中国的当下与未来都有着巨大的意义。
梁颖(上海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上海图书馆藏有一批郑逸梅先生旧藏的手札,共有两百多件,将要出版。这批信札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郑逸梅先生文人与书画圈里朋友的信,跟中华书局出的《郑逸梅友朋手札》是互补的,比如画家吴湖帆、贺天健、朱屺瞻、陈子清等人,虽然每个人只有一两封,不过总共九十八件,还是很可观的。
第二部分暂时定名为郑逸梅藏札,这一批应该是郑老收藏的,大概有一百三十八件。部分比较有特色,比如伍连德、颜福庆等人给丁福保的信,与现代医史有关。再比如潘伯鹰、朱梅邨、谢稚柳等人给陈巨来的信,都很有意思。
郑逸梅相关著作
研讨会现场展出陶冷月赠郑逸梅绘画作品尚需深挖整理,接上这样的文脉
张立行(文汇报创意策划总监、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郑老是一个掌故大家。他当年在报刊杂志上所发表的寥寥几百字掌故,写人状物,形神毕肖,深受读者特别是广大的市民阶层读者的欢迎。对于这些普通的市民阶层读者来说,他们未必对当时那些所谓的主流的*治性大新闻有多少兴趣,但对这些看似花花草草的名人逸事,可能兴味盎然。表面看,郑老写的都是消遣文字,主要以市民阶层为对象,正好适应了这样一个阶层的读者的需求。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也可谓是流量担当的明星作家,吸睛无数。但是,这只是郑老掌故文章的表层,仔细品味,可以发现他的文字背后的价值判断和人文内涵,反映了他深厚的传统文化学养。
比较起来,郑老发表在当时的报刊上的文字可能并非主流,与*治、时势保持着一定距离,至今也未成为新闻史研究的主要对象。他当时只是根据自己的志趣、喜好和读者的需求援笔成文,言之有物,谈笑风生。但是,也许这种不经意的边缘化,反而成就了他,让他的这些掌故文章穿越时间,至今仍然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其实,郑老这种文风也是代有传人的。记得前些年新民晚报一张的“月下小品”专栏、秦绿枝的“休息时的断想”专栏文章,就颇得郑老文字的神韵,可以看到这一类文章的文脉所在。而这其实是我们的新闻史研究的一大缺失。
俞平伯致郑逸梅手札张伟(上海图书馆研究员):这一个月参加的第二次有关郑逸老的活动。郑逸老是出名早,又长寿,所以可以说是将近一百年中,他的作品、著作一直在发行,我这个年龄可以说是新书基本都买了,新书基本都买了,民国老版本这个要靠机缘,不是单单钱的问题,要靠机缘,旧的也有一些,但远远不能说是全的。
说起我和郑逸老的交往,因为我可能和陆灏差不多,陆灏也是很早,大学二年级就去了,我也是年代去拜访郑逸老,和郑逸老有过通信,八十年代去拜访郑逸老,”赤诚相待”,我去的是大热天,真的是赤膊。郑逸老在民国书刊上题跋,这些内容肯定要写,我记得好几本,不是一本两本,是好几本。这是我印象很深的,到今天还是印象很深的,他可以说是世纪老人,去交流、交谈,我对他的东西很感兴趣。就像刚陆灏讲的,我很赞同,第一他是文人的风格,第二他的文章不像一般性的学术论文,也不像一般的考究文章,有非常明确的出处、角度、预期,郑逸老的文章很少有出处,一般是转于他人,你看当中不写出处,时间节点不写很详细,往往那年听什么谁怎么说,或民国初怎么怎么样,基本是用这样的笔法。
对我们当时来讲,感觉有点遗憾,我要引这个东西就没办法,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出处哪来的,当时有段时间我搞印刷史,里面讲到石印、雕版等,有具体的人、事,出版局,就是没具体的详细的出处。互联网时代,现在感觉他这些内容实际是给了你一个思路,要去查询的这样一个脉络,根据他写的内容,一查就查到不少。后来他重新写作、收集,在香港文汇报、大公报,《大成》,有的是比较长的。
还有为郑逸老感到高兴的就是郑家传代有女,有慧女士从小跟着祖父拜访各位前辈,画家作家等等,学了很多东西,画了一手好画,郑逸老过世以后,有慧可把抄家还回来的东西,还有到处寻找,收集、整理出版郑逸老各种著作,有的是新的,有的是重新整理、填补的,有的是过去的做了很多很多工作,包括郑逸老当时的书信集等等,还有一个就是名言,海派中刊,有慧也答应把郑逸老的日记首先公开在我们的刊物上,委托梁颖进行整理、刊登,我感觉很高兴,也很遗憾,现在只剩几本非常非常遗憾。不仅仅是日记,有这么多东西,看了展不满足,真的是不满足,还有一个是现在的条件所限,没办法拿出这么多东西,没有从一些思路进行展现,有些内容偏少。这种未刊的文章值得出,可以进行一些整理。
丁小明(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员):
有慧女士认为是郑逸老说自己不是学者,这其实是郑逸老的一种自谦。传统文化,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经部、史部之外,子部集部,当然也都是学问,郑逸老可归之为后面,所以,是不是学问,是不是学者没任何争议。
他的随笔,在研究书信里对我最有用的。如果用现代的看法看郑老的文章,有很多功夫可以做。郑老说一些有趣的事,说谁谁谁写文章谁代笔,在《艺林散叶》看到好几篇文章,谁代笔谁就是很好的话题,可以以此写出不错的文章,有很多其实是值得深挖的内容。
至于我们现在需要对于郑逸老的著述做重新整理,其实是比较难的,你要懂旧学,才能跟郑老接上脉。在学术系统刊物上发文章是没用的,接不到这个地气,郑老的研究我们怎么往前推进?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郑逸老、周退老是海派文宗,值得整理、宣传、大规模推进,有这样的形式落地,今天的座谈更有意义。
吴南瑶(新民晚报首席编辑):
作为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编辑,我在想,为什么那个时代有郑先生这样的“补白大王”,到今天,我们非常需要补白的时候,却找不到这样一个善写、爱写、日日写的作者。
那个时代其实跟我们现在办报有很大不同,很多文人办报,如《新闻报》之严独鹤先生、《金刚钻报》之陆澹安先生。虽然没有亲身接触那些老前辈,但比较幸运的是还可以从郑老的文章里,从如有慧老师、陆康先生等师长的叙述中,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文人风骨。郑老有一个庞大的朋友圈,他们是知交,是同僚,有着相同的情趣,一起办报、治学、交游,郑老将此中所得点滴记录于文字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郑老一个月可以写几万字,从现在的网络时代来看,这个工作量也非常惊人。郑老后期也写到一些*治、经济、科学界的人物,但他写得最多的无疑还是他朋友圈里的这些文人雅士。事实上,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文人的精神风貌是一个时代气质与底色的重要决定因素。就这点而言,郑老是在为时代补白,也是为时代造影。郑老常说,食补不如神补,人要知足,否则为一己的名利绑束,处心积虑,必有损德性,也损于体健。这大概也是一代文人萧散冲淡的为人和养生兼修之道。
乐梦融(新民晚报首席记者):
讲一些自己的感悟,郑老给当下的人来说,是留给我们很多的记忆点,写书时是需要记住什么,比如说我们在五年以后今天来回看今天的研讨会,我们的记忆点在哪?
从记忆点出发看到今天讨论了这些林林总总写了这些花花草草,前些天晚报发表了专访汤哲明如何进行健身的,这很有意思,一下子把一个画家的立体、流行的形象就留在了画室里。我现在主要研究的是一些关于潮流文化、通俗文化的传播,我是觉得通俗文化和潮流文化在今天看来是通俗、潮流,过若干年以后就像现在看红笺,或许也是学术的一部分。郑老的文字给我们一个个线索,可以留给后人不断地看。
朱旗(朵云轩集团总经理)
今天听大家讲了很多也学了很多,也得到很多的启发。刚才大家都讲到了郑逸老对我们整个文化传承的一个贡献,其著作本身学识非常渊博,称为“补白大王”。反观研究文博史、文史专业的人,有几人没读过郑逸老的著作?从这点来说,郑逸老对文化史、对文化传承的贡献是非常大的。其实文化要传承,很多事要靠趣味,是要有一个切入口的。
现在一些正史著作中,对文字的筛选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我觉得正是像郑逸老这一代文人,用这么一种文体,把我们的文化传承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输出口。如果没有这样的一批文人做这样的事,我们今天的文化传承实际是不完整的。郑逸梅先生这代文人的特点,比如生活很俭朴,比如自学很勤奋,比如为人很谦恭方正……他们用一种非常豁达、散漫的心态对待万物,这种心态也是当下文人当下文学界、当下艺博界要学习、要传承的精神。今年是朵云轩诞辰周年,也是中华老字号的文化企业。朵云轩发展到今天,也就是跟以郑逸老为代表的这一代文化先人共同塑造了今天当下的海派文化。朵云轩与他们是相互成就的过程。
袁克文致郑逸梅手札
张恨水致郑逸梅手札
郑重先生为郑逸梅画像题字(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