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张瑾华
第8年。迟到的春风更骀荡。
令人瞩目的春风悦读榜评选已经启动,接下来,在浩如烟海的年度好书中,春风悦读榜,将由国内文化大咖、各大权威出版社掌门人、书店和广大读者共同打造,产生春风榜“好书60”,并最终产生各大奖项。
第8张春风榜在路上。
今天,理想国总编辑刘瑞琳向春风榜推荐了以下三本书。她向读者抛出的问题是:当你打开一本历史书的时候,你曾有过什么疑惑和追问?
《打开》
周濂著
上海三联书店
理想国.4
这本书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授周濂写就的一本哲学入门书,在这里为你呈现了篇有趣、有料,不高冷、不轻佻的精彩哲学普及文章,让你了解到有态度、有营养,读得懂、读得动的西方哲学史。本书主要内容曾以音频节目“周濂讲西方哲学智慧”在喜马拉雅FM热播,受到无数听友追捧。
周濂是当今中国青年一代学人中的翘楚和代表性人物之一。年出版《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创造了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一时间文化界几乎无人不谈“装睡的人”。这本名为《打开》的哲学思想史,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之为“醒来”——哲学,就是一次一次的醒来。
《有所不为的反叛者》
罗新著
上海三联书店
理想国.5
北大历史学系罗新教授近年撰写了许多“与专业反思有关”的学术随笔,反映他对历史、历史学和历史学工作的反思与理解。这些与他走出书斋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历史、发现中国、认识世界异曲同工,一个目的即追索历史的纵深感,尝试发现和讲述不一样的历史故事。
这是他近年学术随笔的首次结集,一扫“如鲠在喉的窘迫”。本书用一系列个案讨论了诸如历史学家的美德、史料的运用及反思、历史叙述的多样及其背后的原因、历史的记忆与遗忘、怎样超越民族主义史学、古代民族的起源传说与神话、历史研究的想象空间、华夏文明西部边界的进退波动、帝国帝制的内外轻重等问题,以历史学家的方式质疑传统的历史论述,示范了一种健康的看待和解释历史的态度、方法。
《中国绘画中的“女性空间”》
巫鸿著
三联书店.1
这本书的编辑推荐语说到,巫鸿先生提出了“女性题材绘画”这个概念,并引入“女性空间”作为讨论的核心,意图把被孤立和抽出的女性形象还原到它们所属的图画、建筑和社会环境中去。深度挖掘作品背后审美价值和商业价值的相互影响,进而思考女性题材绘画在社会、宗教与文化环境中的意义。
但实际上,读完这本书后,我感觉这本书的意义远远不止上述也许是编辑过于谦逊和实在的介绍,巫鸿先生跨越东西方文明和不同学科的宏阔视野、对历史碎片的多维度透视、对繁杂史料的把握驾驭和针针见血的剖析,都是难得一见和掷地有声的。
抢先读
《有所不为的反叛者》部分书摘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IAS)有一位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FreemanDyson),90多岁了还每天到办公室上班,经常写文章、演讲,他写的很多文章是适合专业之外的人读的。后来我看到他有一本书叫做TheScientistasRebel,就是《作为反叛者的科学家》,书名很有意思。我想我们应该也有一本书叫做TheHistorianasRebel,《作为反叛者的历史学家》。这涉及到历史学是干什么的,我们为什么做历史,我们做历史是为了谁。
历史学家归根结底不是传承什么文化,也不是要把某种古代的东西保存下来。他的使命归根结底是质疑现有的历史论述,去反抗、去抵制种种主流的历史理解。我们身边的情形是,人们时时刻刻都在使用历史,但其实绝大部分都是滥用和错用。即便历史学家自己也不免于滥用和错用。可以这么说,我们讨论历史,我们所使用的历史,我们所说的历史,多半都是靠不住的,经不起追究的。在我的领域也是如此,我是做魏晋南北朝史、北方民族史的,很多大家常常提到的东西都是经不起追问的。
比如有一个常见的说法,说魏晋南北朝时期江南的开发,这当然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事件,因为从此以后南方人口、经济的占比大大增加,整个历史都改变了。说起原因,中学教科书里有一句简单的话,而且大学里也有很多老师这样讲,说是因为北方战乱,大量北方农民到了南方,带来了北方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因此南方就得到了大开发。我做学生的时候,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说法,等当了教师自己在课堂上可能也讲过。其实这个说法经不起追问:先进的北方生产技术是指什么呢?是作物品种,是生产工具,是种植技术,还是劳动者的组织方式?当时北方旱作农业比南方稻作农业的技术更先进吗?那么旱作农业的种种技术能够直接移植到稻作农业去吗?这是一个简单的说法,这个说法掩盖了许多深刻的历史议题。换个思路,首先要问的是,那时的南方劳动者是从哪里来的?都是北方逃难南下的流民吗?难道不是以土著为主吗?土著是些什么人呢?除了原有的在郡县体制下的国家编户,大量不说汉语、不服属国家管理的山区土著人群,所谓蛮人、所谓山越,是如何进入国家体制的?今日所谓南方人,他们的祖先难道都是北方移民吗?当然不都是,或主要不是。更多的是南方土著人民,不是北方移民,而是被北方来的统治者成功改造过的,从蛮人越人改造成了国家体制下的新型劳动者,他们转变了文化和*治认同,成了说汉语、服属王朝的华夏臣民,也就是我们今天汉人的祖先的一部分。由此完成了一个深刻的历史过程,就是华南变成了华夏也就是后来汉人的家园。然而这一转变不是那么简单那么流畅那么理所当然的,不是一首浪漫曲,不是英雄史诗,其中充满了征服、反抗、血泪和压迫,充满了人类历史上许多近似情形下已为我们所知的那种人群对人群、体制对个体、强力对弱者所制造的痛苦。在我们熟悉的历史叙述中,这些痛苦早已被掩盖、被遗忘、被转化,成了一曲充满浪漫气息的、值得后人讴歌的英雄主义江南开发史。
历史叙述多半如此。哪怕是看起来确切无疑的那些说法,也经不起追问,经不起深入推敲。
那么历史学家做什么呢?历史学家去重新考察这些东西,作为一个rebel,作为反叛者、起义者、异议者,去质疑那些被广泛接受的说法,重新质疑、一再质疑。在座各位不只有做历史的,还有各个学科的朋友,我想rebel这个定位对大家都适合,各个学科都差不多,要做的都是对已有的说法重新质疑,我们都去做已有说法的异议者,都去做主流的抵抗者。不限于特定的时代、特定的社会、特定的文化和*治环境。不管在什么样的社会、在什么样的时代,所有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都应该是反叛者、抵抗者。
正好最近我在想另外一个话题,就是历史学对历史的责任问题。历史学和历史学家不仅仅是黑暗时代的受害者,也是黑暗时代的制造者。历史学家参与了历史的内在发展,或至少是做了很多推波助澜的事。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大家都熟悉的,就是纳粹德国的历史。德国的极端民族主义、反犹主义,是哪里来的?其中作为基础的民族主义历史观,不能不说是17、18世纪以来德国历史学家的制造品,他们宣讲的民族史,特别是日耳曼民族史观,就是德奥历史学家的重要成绩。对日耳曼民族主义的一路上扬,这些历史学家做了大量不止是推波助澜的工作,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主要的责任人。后来纳粹精神很大一部分营养来自这里。
看看我们今天,今天中国的民族主义发展状况,大家各有自己的体察。我们做北方民族史的,在网络上无论说点什么都会有人来骂,比如,大家肯定知道这几年大批网络爱国者对姚大力先生的围攻谩骂。其实我理解这些骂人的人,因为他们已经被教育成这个样子,他们骂是因为你说的历史和他们知道的历史不一样,而他们相信自己知道的历史才是真实的历史,你说的历史是错误的。那么他们的历史自信是从哪儿来的?其实也源自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以来历史学自己发展出来的教条、观念或常识,不是突然出现的,不是这几年才有的,是很久以来、许多历史学家参与制造的。当我们反感、反对乃至痛恨此刻正在发生着的历史时,不要忘记这个时代是慢慢形成的,不是一两天突然冒出来的。纳粹德国不是希特勒凭一己之力突然制造出来的。希特勒式的领导人也是被历史制造的,历史知识恰恰是制造他们的原料之一。历史学和其他一切学科大概都是一样的,都是要对各自时代的历史负责任的。这个责任我们过去检讨得不够,我们太喜欢把自己当作受害人,把责任推出去。年之后西方学界对纳粹时期的历史学、考古学,有很多批判、很多反思。其实还应该追到更深更远的地方,因为20世纪的学者又是继承他们前几代的学者而来的。
历史学家做什么,为谁做?所谓探究真理、探究真相,该探究什么,为谁、为什么探究?这些都是应该反思的。没有哪一个学科、哪一个人能宣称自己真正掌握了真理,这是到了今天我们应该完全明白的事情。但是做什么、不做什么、做到哪个程度,这确实需要我们反思学术史上、历史上的教训。
今天我们必须知道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的,坚决不做。作为一个rebel,一个反叛者,有所不为是一条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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