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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8/4 20:25:00

那时,16还是17岁,大都市里的所谓文学少女,敏感脆弱愤世嫉俗。

一次,为很小的事与朋友闹翻,争执不下扭头就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生出“天下之大,何处容我”的念头,想着想着就钻进了牛角尖,忍不住当街潸然泪下。路人诧异的目光中,仓皇恍惚任自己走进了常去的书店。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国营书店另设的半开架式的分店,店堂里安静少人,一股迎面而来的静谧夹着纸墨香的气息让人舒缓安宁。

泪眼未干中,一抹柔和的墨绿色从一排排灰暗的书脊中映入眼帘,抽出来一看,即刻被那朴素而雅致的封面打动:浅墨绿的天地之间,剪影似的错落有致的白色平房小小院落,还星星点点缀着几从白色碎花,一轮浅白的月牙,黑色的书名“晚饭花集”鲜明而和谐地跃然纸上。

随手翻开一页,不自觉沉浸进去,一颗砰然不已的心也渐渐地静了下来,这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人生,不曾经历过的世界——充满了贩夫走卒、市井小民的悲欢离合:把自己种的八棵榆树视为珍宝死后只能靠养子卖树落葬的孤单侉奶奶;敲着竹梆挑着担子卖绉纱三鲜馄饨把三个女儿抚养成人的秦老吉;豁出命去打捞女尸却把酬金给邻里幼儿应急治病的乡间救生水手陈泥鳅——恍然间我似乎若有所悟,绝大部分的人能拥有平实的一生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平凡如我,更应学会拥有平和之心,而非眼高于顶。

或许,恰如书的作者汪曾祺先生在自序里所说:晚饭花……只有一个“野”字它倒是当之无愧的。它是几乎不用种的。随便丢几粒种籽到土里,它就会赫然地长出了一大丛。结了籽,落进土中,第二年就会长出更大的几丛,只要有一点空地,全给你占得满满的,一点也不客气。这原是一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花:它不怕旱,不怕涝,不用浇水,不用施肥,不得病,也没见它生过虫。这算是什么花呢?……汪先生还说:我的小说和晚饭花无相似处,但其无足珍贵则同……我的对于晚饭花还有一点好感,是和我的童年的记忆有关系的。我家的荒废的后园的一个旧花台上长着一丛晚饭花。……因此我的眼睛里每天都有晚饭花。看到晚饭花,我就觉得一天的酷暑过去了,凉意暗暗地从草丛里生了出来,身上的痱子也不痒了,很舒服;有时也会想到又过了一天,小小年纪,也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而且觉得有点寂寞,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

许多年之后,我还依稀记得那时那地当朋友在街头找到我,诧异地看到我紧紧抱着那本书,一脸静笑前后仿若两人。

不厚的一本《晚饭花集》陪伴我走过读书时代,也陪伴我踏上社会,它是我心烦气躁时最习惯去翻阅的一本书,书页翻动之际,总有有股淡淡的白菊花茶清香,也确乎萦绕着寂寞而温暖的茶烟。进入博物馆工作,在与古代艺术文物的接触中,再读《晚饭花集》则读出些专业的趣味:《三姊妹出嫁》里秦老吉挑着卖馄饨的“这副担子是楠木的,雕着花,细巧玲珑,很好看。这好像是《东京梦华录》时期的东西,李嵩笔下画出来的玩意。”“他的器皿用具也特别精洁——他有一个拌馅用的深口大盘,是雍正青花!”宋人绘画,山水意境深邃花鸟雅致动人,李嵩却多画表现下层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其中突出着如《货郎图》。《东京梦华录》中宋代市井风俗与李嵩笔下宋代货郎的器具在汪曾祺先生这里成就了全城独一份的秦老吉的馄饨担子。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彩瓷向来被推崇为中国古代陶瓷的经典,而其中康熙瓷器略“硬”乾隆瓷器过“华”雍正瓷恰到好处的雅,被汪曾祺先生笔锋一带也化成了秦老吉拌馄饨馅的精洁器皿,虽是市井烟火里讨生活,却由这雍正青花点化出秦家三个女儿的清爽宜人生活智慧。

不知不觉之中,因为对《晚饭花集》的反复阅读,我对晚饭花格外留心。虽然那不过是在路边时常可见的花朵,或瓦盆或花坛角落,一丛一丛蓬勃盎然,夏秋尤甚,花如小小喇叭,常见玫红,也有鹅*,间或串色,总是在风中活泼摇曳无所畏惧。若干年的初秋,我都会收下枝头深黑饱满形如迷你地雷的花籽,一路抛洒,第二年原路寻去也常有发现幼苗萌发的欣喜,但凡在其他地方路遇,也会停留观赏片刻。

从初遇《晚饭花集》至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一路行来付出甚巨,那本薄而泛*的《晚饭花集》不知被散失在何处。但幸运的是,愤懑时,有书、茶、花草相伴,有懂得的朋友慰藉。曾在无意中提及对汪曾祺先生文字的倾心,今年春夏时分,忽忽就收到朋友寄送来的一套汪曾祺先生的作品。虽然不少篇目都陆陆续续读过,但在冷暖历练之后,再相对完整地重读,愈发生出特别的眷恋,读他的文章,总觉有睿智豁达长者就在对面,举重若轻把种种厄难与你缓缓说来徐徐化解。

这几年接踵而至的职业瓶颈、同行灾病、生活波折时时提醒着人到中年如逆水行舟,有时环顾同龄人,他人的风生水起容光焕发似乎映衬出自己与时代的脱节,困惑不是没有的。也曾为文物到底是历史价值重要还是只有市场价格与大学同学发生激烈的争执,一度的相聚甚欢成为不欢而散,一并不得不承认现实的世界里,搞私人文物收藏要比做文博工作者风光惬意并受“拥护”得多,还被多人“声讨”过于认真,失落也不是没有的。

低落中去细读汪先生语:“倪云林一辈子只能画平远小景,他不能象范宽一样气势雄豪,也不能象王蒙一样烟云满纸。我也爱看金碧山水和工笔重彩人物,但我画不来。我的调色碟里没有颜色,只有墨,从渴墨焦墨到浅得象清水一样的淡墨。……我的小说也象我的画一样,逸笔草草,不求形似。”随着年岁增长,我终于慢慢开悟:譬如画,有人喜好金碧山水,有人更爱水墨淡彩;或如花朵,有人推崇国色天香,有人却懂晚饭花路边野径生生不息;又如食饮,有人追捧山珍海味,有人也安然于白菜豆腐。也恰似人生路径,有人长于高歌猛进,有人更适合涓涓细流不辍前行。

在那白菊花茶般寂寞的文字里,汪曾祺先生给予我的,是另一种人生视角——可以为叱咤风云者喝彩,也更应对勤勉工作的普罗大众致以尊重,他们是真正支撑起社会的基石。面对奔流不息的时代,做好本职懂得自处,即便有淡而惆怅如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亦是人生的另一种境界。

年由春而夏由夏入秋,新得的《晚饭花集》常伴左右,路遇的晚饭花也从含苞、盛放到半谢,每每路遇似乎总有声音在叮嘱该为如此的“又逢”写些什么。

在喧闹的时光里,我仍古板地热爱我的博物馆职业,也回想年大学专业实习前往北京,看故宫看圆明园看中国历史博物馆,行程匆匆里在某部公交车上惊鸿一瞥看到“蒲*榆”站的站牌忽闪而过,瞬间怔楞,那是北京城南平民聚居的地方,也是汪曾祺先生晚年写作生活的地方。两年之后,报纸上惊见汪曾祺先生去世的消息——我虽未曾奢望可以去拜访这样的长者,但没有到访他在世时的蒲*榆确是一种缺憾。

在我心中,没有他,蒲*榆便不是我所向往的蒲*榆。

但,也或许,毫不介意晚辈叫的他“老头儿”的汪曾祺先生,会觉得我全然不必如此拘泥,蒲*榆的胡同里一定依旧处处晚饭花。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夏夜风起处,晚饭花动人。

作者: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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