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一生中最引以为豪壮的就是在五十岁之前写出了垫棺之作《白鹿原》。
陈忠实、路遥、贾平凹是陕西文坛的三驾马车,陈忠实最为年长,比路遥大7岁,比贾平凹大10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贾平凹还没写出《废都》,但路遥已经写出《平凡的世界》。年近半百的陈忠实无比惆怅地说了句:如果到了50岁还写不出一部死了可以垫在棺材里当枕头的书,这辈子算白活了!
处理好一些俗事之后,陈忠实回到了老家白鹿原,从年4月到年1月,用了7个月的时间完成了40万字的草稿。此后,陈忠实趴在一张小圆桌上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修改、打磨《白鹿原》。
许多年后,当《白鹿原》因田小娥而备受争议之时,陈忠实忽然想起了他写田小娥之死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那天夜里,又停电了,陈忠实只好点起了一支蜡烛。在那如豆的火光中,钢笔在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田小娥的结局逐渐呈现出来:
哐当一声门闩滑动的声音,鹿三一把推开独扇子木门板……小娥从炕墙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着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在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
据陈忠实回忆,这是他写《白鹿原》过程中写得最难的一段,写到小娥的惨叫之时自己两眼发黑、双手握不住笔,只得停下来。稍事休息之后,陈忠实极为痛苦地在一张空白的稿纸上写下了十二个字: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这十二个字,就是小娥短暂而凄婉的一生啊!
不久后,《白鹿原》终于完稿。陈忠实给著名编辑何启治写了一封信,希望《当代》编辑部能派文学观念比较新的编辑来取稿子。陈忠实这是既相信《当代》的权威性,又害怕自己会像路遥一样不幸。当年路遥怀着寻找知音的心情将《平凡的世界》手稿送给了《当代》编辑周昌义,但对方却说看不下去,直接拒稿了。
这次来取手稿的不是周昌义,而是高贤均和洪清波。也幸好来的不是周昌义,因为后来周昌义曾直言自己也不喜欢《白鹿原》,如果最初是自己审稿那很可能也会直接拒稿。两位编辑到达西安后,陈忠实领着他们在古城玩了一圈,但却始终没有提交稿的事情。陈忠实这是在担心《白鹿原》会像《平凡的世界》的一样,编辑没看几眼就说看不下去,离开西安前就把稿子给退回来了!
直到高贤均和洪清波要离开西安了,陈忠实在火车站与他们告别的时候,才把一摞厚厚的稿纸交到了他们手上。这一摞手稿,是这位沧桑得如老农般的陕北汉子的心血啊!陈忠实生怕他们不懂它的价值,很想说一句:我把生命交给你们了!但是,这话还是被压在了嗓子眼处,还是让作品说话吧!
两位编辑将手稿带回北京后,《当代》编辑部立刻组织了审稿,多位编辑流水作业很快就把稿子看完了。大家的不约而同得出了一个类似的结论:《白鹿原》实在是一部了不得的作品,所有人必将对陈忠实刮目相看!
当陈忠实得知《白鹿原》被一致看好,即将分两期刊登在《当代》时,他把交稿时忍住的泪水倾泻了出来。许多年后,当陈忠实回想起自己那一刻的情景时,动情地写道:
绝然出乎意料的是,在高、洪拿着书稿离开西安之后的第二十天,我接到高贤均的来信。我匆匆读完信后跌倒在沙发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倾溅出来了……
值得注意的是,《当代》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专家们虽然看中《白鹿原》的文学价值,但却并不认为它会有市场,因此人文社的第一版只印了一万多册,稿费则按千字三十元支付,算下来《白鹿原》的稿酬不过一万多块。《白鹿原》也没有得到《废都》那样的宣传,甚至可以说是零宣传。
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幕可以说是打了人文社的脸——《白鹿原》非常受读者欢迎,正版书根本不够卖,数十万上百万册盗版书进入了市场。《当代》这才意识到,原来不仅专业人士认可《白鹿原》,普通读者也喜欢《白鹿原》,原来《白鹿原》是一部雅俗共赏的大作!于是人文社赶紧加量印刷《白鹿原》,四个月间印了6次,总数达60万册。陈忠实的稿费也重新计算,按百分之十的版税计算。可惜路遥此时已经去世了,要是他的作品也能按版税支付稿酬,他就不会那么穷了。
无独有偶,由另一位陕西作家贾平凹创作的《废都》也在这个时候爆火。《废都》在出版发行之前就做足了广告,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其一为炒作书中的“方块”,也就是大量被省略的那方面细节描写;其二为百万稿酬,路遥《平凡的世界》稿酬只有三万多,《白鹿原》最初也只有一万五,《废都》百万稿酬可以说是天价了。
当时很多人认为,《白鹿原》能卖得好是沾了《废都》的光,是借了《废都》的势。毕竟,《白鹿原》虽没有方框,但和《废都》一样有很多那方面的细节描写。对于《白鹿原》受广大读者喜爱之谜,许多专家也恍然大悟——敢情是把《白鹿原》当《废都》来看啊。
《废都》很快被禁了,《白鹿原》也受到了极大争议。据著名编辑何启治回忆,当时《白鹿原》虽然卖得好,但却被明令禁止讨论及宣传,离被禁只差一步了。据年12月13日《羊城晚报》的消息,当时有位主管文艺的领导发话了:《白鹿原》和《废都》一样,写作的着眼点不对……这两部作品解释的主题没有积极意义,更不宜拍成影视片,编成画面展现给观众。
领导的意思很明确,《白鹿原》和《废都》都用了太多力气描写“性”,没有积极意义,甚至很可能都是洪水猛兽。事实上,在这之前,《白鹿原》已经因为田小娥而删改、增补两次。《当代》的编辑、负责人认为《白鹿原》“应当坚决删去一些直接的、刺激的描写,不应因小失大”,于是《白鹿原》被删去了近十分之一的篇幅,以比较干净的姿态出现在《当代》上。之后人民社出版单行本时,又以最接近原稿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并进行了一些丰富。
《白鹿原》虽没有像《废都》一样被禁,虽然依旧在热销,但是在评奖方面却受到了非常不公正的对待。国家图书奖、长篇小说出版奖等重要奖项一概与《白鹿原》无缘,很多时候《白鹿原》甚至连候选资格都没有,因为很多人觉得《白鹿原》会玷污高雅文学的神圣殿堂。面对这种情景,陈忠实是无比忧虑的。他用最后的心血写出《白鹿原》,将它视为自己的垫棺之作,是多么希望它能得到应得的荣耀啊!如果它不能获一些重大奖项,那么很可能被视为二流小说,进不了文学史。
对此,陈忠实是非常委屈的,因为在他写《白鹿原》的时候就确定了三大原则:不回避,撕开写,不作诱饵。换言之,即是不以小娥来诱惑读者。